1939年春(第3/4页)

阿州就在我脚下,他趴在地上,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含在嘴里,身边都是山羊粪便。我把他抱了起来,用手背擦了擦他的小脸。

“脏脏!”我大喊一声,用手指从他嘴里抠出一粒粒坚硬的羊粪球。“这是脏脏。不要把这些东西往嘴巴里塞。你是怎么回事?太恶心了。吐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放声大哭。

“像这样。”我示范给他看,“吐出来。在这里,祥妹,他一直在吃羊粪。”

“您可找到他了。”阿桂捂着心脏说,“谢天谢地。”

“哎呀!”素莉喊道,“我以为他还小,不会爬这么远的。”

“没人想到他会出去。”祥妹附和道,“我怎么知道?”

愚蠢的借口。祥妹是阿州的奶妈,应该知道阿州是个精力多么旺盛的强壮孩子。永远都不要让一个虎宝宝独自躺在毯子上。我差点当场辞退她。素莉也有错,一定是她的羊倌离开后,她忘记关上大门。我应该好好臭骂她们两个一顿。这时,左右邻居家的佣人已经隔着大门和窗户在偷眼瞧着我们,要不是阿桂劝我进来,随手又关上大门,我一定当着大家的面教训一下她们两个。

“你们知道这个岛上现在有多少难民吗?”大门刚一关上我就开始发难,“8万人。难民人数是我们岛上居民的两倍多。”

阿桂拉住我的手臂,我一把推开。“你们觉得难民都是好人吗?你们觉得难民里就没有人想偷这么可爱的宝宝吗?”我把阿州举到空中。他大声哭着,祥妹以为我会把孩子递给她,伸手想抱。“我们同情那些难民,出钱给他们买食物。你们觉得这样就能信任他们吗?”

素莉号啕大哭,而本身就是难民的祥妹则生气地瞪着我。

“安丽。”母亲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进来。”她说,“大家没事了。我孙子安全就好。”

是因为日本人入侵吗?是因为家园被占领,是因为种种不确定,还是因为一位母亲太怕失去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可以解释我的失态?我唯一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不是唯一紧张到神经质的人。鼓浪屿的人们每天过着担惊受怕却又无能为力的日子,很容易陷入忧伤和愤怒的情绪。不过,我们当中仍然不乏抱有希望和勇气的人,我塾师的表哥魏义敏就是其中之一。

就在阿州爬到门外的事情过后一两天,我遇见了魏先生。我沿着海边往前走,打算去买一份《时代晚报》。天正下着雨,我朝下面的码头望去,只见一片泛着水光的黑色雨伞,如同夜里从鹅卵石间冒出的一个个蘑菇。我加入打着黑色雨伞的人群,一边听着雨点打在我雨伞上的声音,一边寻找船只的踪影。送报的船始终没有出现,大家开始沿着龙头路往回走,有几个人停在路边一个支着蓝色雨篷的小摊子旁,里面摆着简单的木桌。

等我过去时,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一个空凳子。站在大铝壶后面的老板娘示意我坐下,铝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豆浆。她递给我一个有缺口的瓷汤匙和一双筷子,又舀出一碗甜豆浆,打了个鸡蛋进去,然后递给我。她的丈夫一边往热油锅里丢长条形的面团,一边把炸好的油条用筷子夹出来。他让泛着油光的油条在半空中稍微停顿片刻,控一下油,然后放到案板上用刀切成小段,盛在碟子里递给我。我们管油条叫“油炸鬼”,因为炸过的油条里面都是空气,轻飘飘的。

桌子的另一头,魏义敏和聿明的异母哥哥阿汾相对而坐,阿汾瘦得全身皮包骨。我和魏先生彼此十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阿汾只是朝我点了点头,继续呼噜呼噜地喝他的豆浆。这么多年来,阿汾的母亲西瓜头一直不让他跟聿明来往,受他母亲的影响,阿汾对我们并不友善。

我用筷子搅拌着豆浆里的生鸡蛋,又往碗里丢了几块“油炸鬼”。雨水从雨篷两侧向中间聚集,热油锅上方刚巧是雨篷的低处。随着积水的增加,雨篷离热油锅越来越近,摊主不时紧张地看一眼。他腾出一只手托起低垂的雨篷,雨水从另一侧淌了出去。

“嘿!当心!”阿汾大吼道,“看看你干的好事!”阿汾吃早餐时摘下了帽子,他头顶中央的头发向上翘起,如同公鸡的鸡冠。他左右转动着脑袋,用手掸去溅落在肩上的水珠,活像一只伸长脖子吃虫子的鸡。

“对不起,先生。”早餐摊主说。

“好啦,好啦。年轻人,不要那么凶。”魏先生对阿汾说,“你一点水都不想沾到的话,那不如在家里吃早餐。”

“跟我老婆吗?”阿汾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惹得旁边两三个人哈哈大笑。“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老天还没完没了地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