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春
12
2月了,天气晴朗凉爽。一大早我就和一群人等在报摊前面。鼓浪屿有自己的小报,名义上是外国人办的报纸,其实是为了逃避审查,雇了个苏格兰人挂名。即便这么烂的小报,也只在每周六出版,如果其他时间我们想看报,就要买几天前厦门出的《时代晚报》,内容完全由日本人授意。他们常常把没卖完的报纸送到鼓浪屿,不过最近几天连这种报纸也不多。
等着买报的时候,我旁边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调侃着对方。
“嘿,老潘,你花真金白银买这种烂新闻干吗?”
“那你又干什么?夜里太爽了?需要点堵心的东西平衡一下?”
他们就这样彼此戏谑,一直等到报纸送过来——今天是厚厚一大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付过钱后扫了一眼标题《海南岛人民热烈欢迎》。下面的文章又是极尽虚伪谄媚之能事,我简直不能再熟悉了:
明媚的阳光,灿烂的笑脸,海南岛上下一片欢腾,全体中国人热烈欢迎帝国海军的到来。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日本官兵经过时,中国人纷纷恭敬地跪下表示感谢。随后,日本官兵收起刺刀,怜悯地抚慰那些正在忍受病痛和饥饿的中国人。官兵们的爱心感动了成千上万人,感激涕零的中国人意识到过去反对日本人是多么荒谬。皇军救治的病人,领到救济品的穷人,眼含着热泪,围绕在太阳旗下,向日本官兵们表示由衷的感谢。他们山呼“万岁”的喊声响彻云霄。
胃液似乎冲到了我喉咙。“由衷的感谢。”“山呼‘万岁’。”想到一个中国人写出这种狗屎文章,我感到恶心。海南岛是中国国土的最南端。日本人的下一个目标又会是哪里呢?
买到《时代晚报》的人在我周围一边咒骂,一边摇头叹息。一个男人气得把手里的报纸摔在地上,然后又抢在别人捡走前抓起报纸。幸好还有其他文章可以看。我打开报纸,翻到内页,跳过国际新闻和厦门本地新闻,找到小说连载部分,边看边往家走。这部小说转载自上海一家报纸的“春秋”专栏,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描写的是常见的三角恋爱——敏感多情的男主人公、有知识的现代城市女孩和贤惠本分的传统女性之间的感情纠葛。
我走到自家巷口时,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中,对两位女主人公都报以深切的同情。我从报纸上抬起头,看见素莉正在门外跟一个卖羊奶的男孩说话。她朝空中抛起一枚铜板,再挥手抓住,露出脸上可爱的梨涡,然后把手里的玻璃瓶递给男孩。男孩模样俊秀,动作敏捷,眼睛明亮,十分青涩。他蹲在一头山羊旁边,往我家的宽口玻璃瓶里挤羊奶。他跟素莉说了句什么,素莉笑了起来。
我把报纸折好夹在胳膊下面。我绕过地上的羊粪时,男孩吓得跳起身,山羊乳房里的奶汁喷得到处都是。
“少奶奶。”素莉的脸红得像荔枝。“早安,少奶奶。”
噢,天哪!我心想,现在真的要帮她物色个丈夫了。我也跟素莉道了声早安,进门时朝那个俊秀的年轻羊倌敷衍地点了点头。
鼓浪屿现在跟中国其他地方完全隔绝,我们周围都是卑鄙的日本鬼子,这样的日子要怎么才能过下去?如果是太平年间,我们会在母亲老家的村子里帮素莉物色一个人。可现在……我们连厦门岛都去不了。即便我们能去,村子里可能也没有年轻人了,说不定连整个村子都被荡平了。再说,现在男人都要上战场,哪个姑娘愿意嫁个即刻远行的人?我想到保姆祥妹,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没出生,丈夫就被拉去当兵。不,现在绝对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在厨房泡了一壶茶,拿到母亲房间。
“好啊。”母亲看见茶盘里的报纸说,“怎么没请你婆婆过来?我们可以一起看报纸。”
“我先帮您倒茶,等一下就太浓了。”
“我可以自己来,孩子。”
和母亲相处了这么久,我清楚什么时候要让母亲自己动手。她总是事事要靠别人服侍,时间久了难免厌烦。小时候,我曾经想象母亲身体里有个被小号缠脚布绑住的小精灵。小精灵天性活泼好动,但大多数时候却动弹不得。偶尔手脚没有困住时,小精灵会迸发出巨大的热情。我在与母亲同时代的女性身上看到过同样的热情,虽然裹脚布毁掉了她们的双脚,但没毁去她们的精神。
母亲揉了揉关节发炎的手指,准备倒茶。“热烈欢迎?”她看着标题说。
我点了点头,“我马上回来。”
我在屋外找到正打理菜园的婆婆。“昨晚不知道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白菜里。”她像个园丁似的叹了口气,这是种菜人甜蜜的烦恼。“看看这些胡萝卜。差不多也该间苗了。”她的手掌轻轻拂过胡萝卜细小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