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8/10页)
见慧行进来,念卿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他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林燕绮笑盈盈地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淡淡地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时候让老于送他们过去……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林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将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林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林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凑,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得很。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房门前走过去,念卿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的目光好似两把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念卿神色缓了缓,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只当生死都已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祇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在卧房门口驻足,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老于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却听夫人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未带,独自驾车出去了。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泠泠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到何处才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着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
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处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地觉察到旁人的目光,冷冷侧了脸,只是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婉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地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焰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便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的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