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9/10页)

年轻的男子讪讪地朝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地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个念头都被她看了个明白。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一个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吗,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而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的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漫不经心地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得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了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面前不能讲的,却能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地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逞起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目光有些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呆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另一边传来异常的声响,好像发生了小小的骚乱。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地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枪响。

人群惊叫大乱,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穿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识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在地,满地碎片残渣,除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辆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摊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皇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迎面飞快而来,在身旁戛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打开车灯,终于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一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远远就看见了,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车子驶来的方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的容颜与淡淡的笑容。这竟叫林燕绮耳根发热,她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林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悄然退了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令林燕绮觉得森严、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淡了,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林燕绮只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

恐他伤感,她没有提敏言,他却主动提起来,说敏言已葬在她生母的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