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7/10页)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报纸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林燕绮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茫然摇头,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

念卿在身后一直缄默着,缄默得不寻常,林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林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念卿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了,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让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林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后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会有多惊喜。”

“他没事就好。”林燕绮涩然地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地害怕相见的尴尬。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转移话题,“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林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念卿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来。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林燕绮怔呆了一下,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林燕绮闻言大震,脱口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念卿不语,转过脸去沉默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言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过去,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地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敏言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念卿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了什么地方。晋铭派去找她的人几乎把西安城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林燕绮亲自和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叽叽喳喳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林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念卿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