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6/10页)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地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
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要想有方寸清静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待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到处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样,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身后报贩在嚷:“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地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的一大沓报纸眼看着少了。林燕绮忙也挤近前买了一张。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逡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着报纸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挤回座位上,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幅爆炸现场的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
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了过去。
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案。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到医院当夜不治而亡;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枪击者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枪击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有寥寥数言,十分谨慎克制。然则只要是认识中国字的人,都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地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面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下一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困难重重。
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她风尘仆仆地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臂弯里抱着一束梅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
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
林燕绮近前看着她,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如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
司机接过林燕绮手里的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林燕绮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树木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清静得连脚步声都觉突兀……林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苦。
直至走上楼梯,林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没见到。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林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地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言的房间……林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念卿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清冷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床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的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房间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