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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子张大了嘴,不知是准备大笑还是咆哮。又或者,也许是准备惨叫?这一箭射进他嘴里,钻过牙齿,钻进喉咙,又从他脑后钻出。他的刀落到地上,他也瘫倒在地,跌落在诗人儿子的身边,靠着卢马,躺在草地上。春日里,阳光明媚。

时间变得十分古怪。林珊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什么时候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她意识到有人正扶着她从卢马和阿尔泰番子的尸体(她刚杀了一个人)旁站起来。她知道扶她的是诗人的妻子秦氏,也知道秦氏满心悲伤,泪流不止,可她不记得她过来,也不记得有没有别的女眷在场。

她看见远处有几个孩子,都在女眷的居所外面。显然,大人不让他们过来。林珊心想,这挺好,不该让他们看见这些。不过,又或许该让他们看看,或许该让他们知道,世界就是这个模样。

林珊喉咙发干,浑身抖个不停,却哭不出来。她闭上眼睛。秦氏身上有香粉的味道。她一向如此。她手上很有劲,紧紧箍住林珊的腰。她口中喃喃不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毫无意义,像是喃喃不停地哄小孩子或是受惊的小动物。

可死的是她的继子啊。林珊想,她知道——她亲眼看见了——在这庄上,每个人都那么宠爱卢马,每个人都那么离不开他。

应该由我来安慰她才对。她想。

首先她不能再发抖了。她担心要是没有人扶着,她连站都站不住。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说:“快看。”林珊抬头看去,见到兄弟二人穿过草地,经过梅子树,从庄园外面走过来。林珊的心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始放声痛哭。

女人们为兄弟俩让出路来,好让他们来到尸体旁。诗人的弟弟,卢马的叔叔用一只手抓着卢琛的胳膊,扶住他,可是哭泣流泪的却是卢超。

卢马的父亲来到儿子身边,把拐棍丢到一旁,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他抓起卢马的一只手,用自己的两只手紧握住它。他看着儿子的脸。林珊看见他的直裰和罩袍上满是积水和鲜血。他一直看着卢马的脸。林珊觉得,卢马的脸既没有扭曲,也看不出恐惧,仿佛是带着一颗平和的心跨过生死的边界。他的剑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草丛中闪闪发亮。

终于,卢琛开口了:“可悲呀。”一听这话,林珊自己也落下泪来。

“对不起!”她哭喊道,“都怪我!”

诗人抬头看看,说:“不,你不是把番子杀了吗?真是勇敢的女孩。”

“可我射偏了!第一箭偏到了左边。我总是这样……”她喉咙哽咽,说不下去了。

“齐夫人,你杀了一个阿尔泰的武士,你救了我们全家啊。”

“没有,”林珊哭着说,“你看看他!我没有!”

“我在看,”卢马的父亲说,“可这终归不是你的错。我……我猜想卢马冲出来,就是想让你有机会快逃,可你没有逃跑。他喊话了吗?”

“喊了,”林珊控制住自己,“他喊了。他……我就在亭子外面,番子当时正往这边过来。”

诗人点点头。在他身旁,在诗人头顶,他弟弟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沧桑,脸颊上挂着泪水。

卢琛仍旧握着儿子的手。“他有没有……齐夫人,卢马有没有说什么话?求你好心告诉我……”

林珊近乎抽搐地一个劲儿点头。秦夫人还在扶着她。

林珊说:“可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诗人抬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深沉。他说:“他向番子发起挑战了?”

林珊不知道诗人是怎么知道的。

她又点点头:“他……他说:‘尔等为害一方,今日看我攻破你这营寨!’”

“哦,好孩子。”叔叔卢超说。

可卢马早就不是孩子了。林珊心想。她突然感到一阵困惑。但是,他所指的不可能是我吧?就在这时,她又听见一个声音,于是她的目光从卢超移向草地上那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抱着一具尸首,她看见父亲开始为儿子痛哭流泪。

时间又开始流逝了。它流过头顶,穿过人群,把人们带走,尽管他们谁都没有离开草场。一切都那么陌生。断断续续。林珊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多久了。太阳,云彩,风不停地吹,云影时而笼罩过来,时而飘走,让地上忽凉忽热。

此时守在她身边的是卢超。他个子很高。卢超搀着她,她也可以靠在他身上。林珊还在颤抖——她简直不知道还会不会停下来。诗人仍旧跪在草地上。林珊想:该有人送他回屋,让他在火炉边换身干衣服。可她又想,卢马的父亲知道,这一松手,就成了永诀。林珊心里像被石头磕破般疼痛。

又有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望向庄园大门,如刀刃般锋利的恐惧袭上心头。有人来了,来得还不少。林珊忍不住想:今天所有人都难逃一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