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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会的,林珊太了解这条路有多难走了。可她还是决定尊重阿威的选择。对于阿威拯救下来的这个孩子,林珊愿意给她最好的祝福,可她没办法给她一个家。她在这里是客人。受人欢迎、尊敬,就连内闱的主人,卢氏妯娌都愿意接纳她,但这里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

林珊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人究竟都能去什么地方呢?如今奇台和阿尔泰两军夹江对峙,哪里都去不成。她只能待在这里,透过窗户看着清早的绵绵细雨,想着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与丈夫,想着她深爱的、挚爱的人,正在为奇台征战不休。他也在江上吗?

事实上,他当然在。

林珊有些坐立难安,感觉像是被困在绵绵的雨水中。她在桌旁试着写几句词,表现战争如何让生活的最细枝末节都遭到破坏,可是这些句子过于刻意雕凿。她发现自己的气度不足以书写战争,不足以书写汉金的陷落、黎民的苦痛。

古代的大诗人岑杜写的是:

夜来狼啸难安寝,

自觉无力解苍生。

真可怕,人的心里竟装得下这样沉重的负担。林珊从没想过自己——或者任何人——能有这样的力量。解救苍生?只有上天能做到。

她时常夜不能寐,有时是因为挥之不去的思念,有时则是伤心,又有时两者皆有。不过她的使命并不是再造奇台。除非——在东坡这个细雨绵绵的上午,她想到——是解开对妇人言行举止的束缚,而在这一点上,林珊觉得自己失败了。

卢琛曾经在文章里讲过“盖棺始有定论”的道理。林珊突然想起,对于任待燕又会有怎样的定论。她猜想,对于军人而言,这要视乎他在沙场上有没有赢得胜利。

雨终于停了。林珊听见雨水从房檐和树叶滴落的声音,抿了口茶。透过窗户,她看见卢家兄弟二人走过湿漉漉的草地,上了小路。这条路一直通到溪边。

溪边的古树下有一条长凳,兄弟俩都很喜欢。卢超带着酒杯和酒壶。他哥哥拄着拐杖,走得却很轻快。兄弟二人都戴着幞头,穿着直裰。外面并不暖和,又有风,不过太阳眼看着就要出来了。林珊看见他们谈笑风生,又想起这里的人对自己的纵容,于是笑了。

稍停了一会儿,她穿上暖和的衣服,戴上那顶被人笑话的双层帽子,从内闱出来,去了西边的果园。她不去打搅那兄弟俩,只是自己走走,看看天上云霄雨霁。桃花还没开,不过树枝上已经长出花骨朵。林珊一直在观察它们。

太阳出来了,天气还是挺冷。接着太阳被遮住,再露面,云影拂过大地。风差点儿把头上的帽子吹走。林珊一只手捂着帽子,心里还在想,要是别人看见了,自己成何体统。真是宫廷里的贵妇人啊!官家眼前的红人,“艮岳”里的通幽曲径和楼台亭阁都熟稔于心。

都过去了。

在东坡的果园里,她抬起头,看见含苞待放的翠绿的花蕾。园子里的梅花早就开了,这是冬去春来的信号,除此之外,还有黄莺啼啭、柳树抽芽,以及很快就会绽放的桃树花苞。林珊心想,死了那么多人,看见这么一点迹象,真会万象更新吗?

林珊眼角瞥到一点东西。她转过身,吃惊地看见那是一只狐狸,在果园的尽头,草场的边上,它一身明亮的橙红色,一动不动,看着——不是林珊,而是别处。

林珊于是也转过头,她身在树丛间,看见一个阿尔泰骑兵从马上下来。她看见那人抽出刀来,翻过大门西边的篱笆,溜上通往堂屋的小路。

林珊的头脑中飞快地思考,心里狂跳不已,可是周遭一切却变得极慢。佃客都在农庄西北两面的田里干活。她可以从果园里溜出去,跑到那边喊人救命,可是所有女眷还有孩子都在屋里。卢家兄弟去了另一个方向,去了溪边,何况找他们又有什么用?

林珊看着那人,他的头发披散在后背,正朝堂屋走去——堂屋离他最近。林珊心想堂屋里没人。千万不能有人。可他还会穿过堂屋,只要再往里走,就是女眷们所在的房子了。

林珊当下拿定主意。她只能这样做,别无他法。山河破碎,遍地尸骨,谁都不能指望自己性命无虞。她想起了父亲,不知道待燕此刻在哪儿。

她像是疯了一样放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然后她从果园里跑出来,冲到远离堂屋和内闱的空旷地里,朝后面的草地和涂成蓝绿两色的凉亭跑去。好叫那番子听见自己、看见自己。

她回头瞥了一眼,好,他跟上来了。林珊一直往前跑,脑子里紧抓住那仅有的念头。愚蠢、托大的念头,足以证明女人在这样的危难面前是多么地手足无措。

可是这样的危难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林珊心想。番子怎么能来东坡?她心里一下子蹿起怒火。好啊,这个人和他的族人连孩子都不放过。他们在汉金城里烧杀掳掠。他们杀死了她的丈夫。围城时的饥寒交迫害死了她的父亲——是父亲教育了她,父亲不是让她墨守世俗成规,而是带着爱意,对她因材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