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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林廓始终相信:世间男女,都被心中的忧虑所驱驰,并且都想努力让自己安心。人们担心未来,并且从过往和凭空想象出来的故事中寻找自己忧虑的佐证。
村里来的新面孔一定不是好人,因为上回有个路过的把妻子堂兄的家里洗劫一空;祖父去世那天,有人看见一只苍鹭飞向南方,于是在家族里,苍鹭出现就预示着有坏事要发生。娶个漂亮妻子也有风险,因为别人家的漂亮媳妇跟着一个当兵的跑了。当兵的?所有当兵的,特别是那些当将军的,都让人害怕……因为几百年前发生的陈年往事。
珊儿让人在堂屋里点上灯。炉子里生着火,窗户紧闭,免得秋季的凉风吹进来。
身在十二王朝,这几年林廓一直在想(尽管从未将之诉诸笔端,他可没有那么大胆),第十二朝对世界的认识,以及第十二朝的秩序,都建筑在很久以前乱世的废墟之上。
正是那场乱世,让人们形成了重文抑武、朝廷掌兵的思想,并且宁愿让军队因此变得羸弱。这是为了控制将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奇台军队兵员甚众,维持军队的花销令人咋舌——却连个称职的将领都找不到。
为将之道,要能让士兵忠心不二,并且鼓舞士兵取得胜利……这种人也做得出几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让帝国在血与火中分崩离析,把百姓置于万劫不复的灾祸之中。
林廓心想,这就是人们的恐惧所在。也许正因如此,如今的奇台已经不复当年的神采。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如今正是个太平世道。最近的那场战争是朝廷自己的决定,是官家受野心勃勃的朝臣挑逗而使出的昏招。但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就唾手可得。
官家的性子反复无常,平日里沉迷丹青,一门心思建造花园、修习秘道方术,然后突然冒出个念头,说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云云。
林廓估计,今晚朝廷又要权衡利弊,想要结成新的盟约,制订计划,再一次把目标对准了北方。
这间屋子摆满了女婿收集来的珍玩古董,林廓站在屋子里,和女儿一道,恭候今夜来访的客人。他对这场会面感到不安。他不知道这次邀请意义何在。
林廓看向女儿,今天有人意欲行刺珊儿。怎么会有人——两次!——想要加害于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珊儿穿着一身蓝色丝绸衣裳,袖口领口用银线绣着飞鸟镶边,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上,气定神闲,后背挺直,手肘旁边放着一杯酒。
他想起了珊儿早已过世的母亲。生命中的这两个女人如此不同。珊儿个子更高,随她父亲这边。她步子更大,是他教出来,总是不合时宜、大步流星地在城里走路,就算出城也走路出去。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记忆仍旧可靠的话,珊儿的眉毛更细,双眼间距也比她母亲稍宽,身子更瘦,手指也要长一些。
珊儿说话直来直去,这也和她母亲的不一样——这也是他的缘故。在这些方面,林廓一向比较纵容,也不会多做管束。不过,这都是珊儿的天性,天生就是如此,并不是他教出来的。他确信这一点。
林廓心想,这两个心爱的女人的共同之处,就是他现在在女儿身上看到的那种安静的笃定。当初他的妻子要是在某件事情上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珊儿就是这样。
这让林廓深感不安。身为凡人怎么可能如此笃定?他不知道女儿要干啥,她还不曾跟他讲过,可是今天有人想要害她。
女儿的地位升得太高,距离龙椅太近,单单是这高度本身,就让林廓深感不安。身在这样的高度,很有可能,也确实有人会摔下来。还是过得清静点好,更自在。林廓就一直生活在这一理念中。
珊儿说,下午宗亲宅里流传一个消息,说太师打算告老还乡。
寇赈快要回来了。
当年就是寇赈下令要把他发配零洲。
这时,一个侍女笼着双手,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进来,低垂着眼睛,说外面有两个人前来拜访。
林廓和女儿站在一起,身边有一杯酒,他却碰都没碰,他心想,人就算活得再久,终究也是没法摆脱恐惧啊。真的,也许活得太久,正好给了那祸事足够的时间,使之在日薄西山的时候赶上来了。
他已换了身装扮,没有穿当值的披挂,而是一身貉袖,腰间挂一把剑,又披了件御寒的斗篷。还有个同僚和他一起来,这人林珊从未见过。这两人冲父亲鞠了个躬,又向自己行了一礼。
今天保护自己的这个人叫任待燕,明早陛见时会得到官家的嘉赏。这人心思敏捷,手脚利落,今天上午不仅救了官家心爱之人的性命,还保住了“艮岳”的清净免受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