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孤月独照清魂(第10/13页)

未过数日,北府军攻陷景城,殷夫人冲锋陷阵时中箭而亡,殷湘于府衙内庭自缢而死。消息传入沔阳,殷桓悲愤之下口吐鲜血,顿时昏厥过去。诸将手忙脚乱,将他救醒。殷桓睁开眼,目光浑浊,面容惨白,只直直望着青云白日,良久,才指天恨叹一句:“天公不平,不除无能昏君,却欲亡我——”

英雄末路,竟是如此孑然一身的悲凉。

(五)

江陵城,入夜,孤月清朗,洒照一地银光。郗彦走入贺阳侯府西庭凤雏轩,室内灯火未燃,幽香隐淡,借着轩外湖水的粼粼波光,依稀可见一修长人影正凭栏而立,衣裳萧索,背影孤寂。

“韩瑞。”郗彦慢步走近,与他并肩而立。

韩瑞缓缓侧过身,朝他一礼:“少主。”他微微低着头,斑驳波色正映上他的面庞,水光幻化处,苍无血色。未眇的右眸也是空空茫茫地,却是黯淡成灰后的恋无可恋。

郗彦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曾做到当初夭绍答应你的事。战乱之下,未能保得殷湘周全。”

“少主言重了。”韩瑞没有喜怒,神情淡淡地道,“就算保得她一时的性命,也保不得她的长久。这是预料中的事。”

郗彦看他一眼,没有再说。韩瑞沉默了片刻,却又启唇道:“韩瑞斗胆求少主一事。”

郗彦点头:“说吧。”

韩瑞道:“若有朝一日少主在战场杀了殷桓,他的尸首,可否交给韩瑞?

郗彦皱了皱眉:“你要他尸首何用?”

“我要亲手埋葬他。”韩瑞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将话止住,再开口时,言词已恢复平静,“一来,我要祭祀父亲,告诉他我亲自处置了殷桓的尸首,虽不是我杀了他,他或多或少也因我而亡,父仇已报了;二来,殷桓教我养我九年,我虽恨他,却也……敬他;三来——”

说到这,他不知想起什么,竟轻轻笑了笑:“荆地风俗,人死之后,拾骨者须为女婿。我答应过湘妹妹。”

他说得风轻云淡,显是自然而然之事。

郗彦看他片刻,颔首道:“好。”知他就此再无话可说,便转身离开。

刚出西庭,瞧见阮靳风风火火一路急登石阶而来,脸上难得的有些慌乱,至他面前犹气喘不定,郗彦略有诧异:“难得见你这般行色匆匆,出了何事?”

阮靳长吸一口气,飞速道:“刚从西面传来战报,殷桓发兵突围,倾全军攻打西线。怒江上游有钟晔和阮朝一同把守,本是防线稳固,不料后方竟突然杀出上万西蜀兵,为将者为勇冠绝伦的夏侯雍。”

郗彦面色一变,目光骤冷,立即朝前庭走去,微怒道:“西蜀兵力上万,前线斥候竟没发觉?”

阮靳匆匆跟上去,喘息不停地解释:“你也知道殷桓早在荆州地界荡空了所有朝廷的眼线,尤其是荆州西南、西北等地,蛮山荒岭,我们的斥候都不甚熟悉此处风土民情,极难探清敌人的行踪。”

“当前战事如何?”

“西蜀与殷桓里应外合,奇袭得逞。殷桓已率主力突破防线,向西面夷陵逃去。钟叔弃舟上岸,率三千风云骑追杀殷桓。”

“殷桓主力多少人众?”

“据军报所说,不下五万。”

郗彦听到此刻,面色更寒,至前庭换上战甲,吩咐侍卫先行飞骑出城,传命前锋营士卒整装待发。将要走时,他想起一事,不得不转身折回来,拿起书案上一瓶药散服下。阮靳早知他的心思,及时送来一囊温酒,嘱咐道:“荆西地势险恶,毒瘴甚多,切记穷寇莫追!”

郗彦一语未发,执过酒囊,至府外骑上战马,急鞭而去。

因时间紧迫,距离又远,郗彦未点步兵,只让谢粲领着前锋营八千骑兵随行。一路追风赶月,尘土漫扬山道,谢粲背负着长御弓和玉狼剑两件重物,紧随郗彦身侧,不时偷瞥他凝重的脸色,满心疑问,却又不敢乱问。

这一路,全军上下皆是沉默,唯闻马蹄重踏贯穿山岭。心中的极静与身外的极噪不住冲突,每个人皆被压抑在这不可逆转的双重洪流之下,气血沸腾,直想放声嘶叫。及至亥时,遥望见远处苍原上燎腾的红光、冲天的杀喊,诸人心中难以排解的躁动终于被彻底点燃。

郗彦看到远方战局,却驻马停了停,高处观望片刻,微微拧眉。

“荆州军为何是轰散四逃之势?”谢粲看着苍原上乱作一团的战场,努力分辨各方形势,疑惑不已道,“那战场中央飘飞的蓝色旗是西蜀军旗,还有西蜀皇子祖偃的大纛……元帅,蜀兵怎么来了荆州?”

任他如何发问,郗彦只字不言。谢粲横他一眼,再望去战场上,忍不住仍是低低嘀咕:“围困风云骑的多为蜀兵,荆州军四处逃散,继续争战者不过一二,看来西蜀是决意要报灵壁坑杀之仇了……”他忽然语歇,看着战圈中那个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西蜀大将,隐约觉得是似曾相识,穷尽目力,待看清那在红光下华彩四射的流金白玉面具,脑中轰地一响,咬牙切齿道:“夏侯雍,灵壁之围中他竟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