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长袖善舞

(一)

永贞十三年,六月十六,邺都。

天色还未全白,墨青色的城墙高耸森严,暗淡晨光之下,古石斑驳,略显沧桑。时辰尚早,沈府总管祁千钦却一早出了西城门,骑马在城墙下兜绕几圈,见远处广潜山侧的官道上空寂一片,青天尽处也无尘土扬起,祁千钦遂未在道上多停留,折转往曲水之畔的酒庐。

庐内灯火若隐若现,却不见小厮迎上,祁千钦下马自拴了缰绳,步入庐中。

这个时辰还没有迎来送往的热闹,满堂空寥,唯临窗他惯坐的席案已被人占据。祁千钦微微皱眉,借着堂上晦暗的光线,瞧见那人手执杯盏面朝窗外,容貌虽不可见,但一袭金色长袍在微弱的烛光下显得孤秀俊逸,却是似曾相识的眼熟。

祁千钦怔了一怔,盯着那背影再看了几眼,默然转身,坐在另一侧窗旁。

那男子似对他的到来一无所觉,只静静望着远处的城池,看着北方青天下那绵延雍容的宫阙殿阁,良久,才伸手慢慢抚摸起腰侧佩带的寒铁弯刀。

“公子要的玉带糕做成了!”庐间内堂忽起一声长呼,一灰衣小厮匆匆小跑出来,将一盘晶莹如玉的糕点奉至金衣男子面前,“按公子说的,师傅又重做了一遍。”

男子微微侧首,双瞳深黑如墨,望了望盘中糕点,摇头一笑:“不是这个味道。”

小厮有些泄气,却仍掬着一脸笑容道:“您尝都没尝……”

“香气不对。”男子轻叹了口气,脸色怅然。

小厮还欲劝说,一旁却有人笑道:“这位公子要的玉带糕,蒸食时需以竹萚裹覆,方得其味。”

小厮闻言回首,这才发现今日的第二个客人,忙笑脸迎过去:“原来是祁总管,却是多日不见了!今日一早出城,想来又是奉了丞相要命?”

祁千钦不置是否,笑道:“我出来得早,还未用膳。如我方才所说,再做两份玉带糕,另热一壶杜康来。”

“是。”承他方才提醒,小厮得了做玉带糕的要领,忙挑起帘子去了内堂。

而那金袍男子仍临窗坐着,头也不回,望着广潜山繁芜密青的草木,许久,才轻声笑了笑:“玉带糕、杜康……九年了,原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想不到你还能认得我,甚至还记得我爱吃什么糕点,喝什么酒。”

“过往一切,祁千钦从未相忘。”祁千钦低声叹息,至男子案前深深一揖,“见过融王殿下。”

“融王?”沈少孤眯起眼,碎冰猛自眸底迸裂,修长的指尖终自弯刀上眷恋不舍地松开。

眼前的人沉着稳重,一如武康沈门下的历任总管。昔日沈氏家仆中那唯一一个愿跟随在自己身边跳脱飞扬的少年,怕是再也寻不得了。沈少孤低下头,慢慢微笑:“我还是错了。当日被我视如兄长的祁千钦早不存世上了,如今在世上的,只是丞相府的祁总管,对不对?”

祁千钦无言以对,弯腰沉默半晌,直了直身子,温言道:“融王既来了东朝,邺都城也近在眼前,为何不入城?主公若知道融王到来,必然欣喜万分。”

“沈峥会欣喜?”沈少孤眺眼望着天边,似在疑惑,片刻后,唇角微勾,“也是,我倒也想不出他有憎恨我的理由。仔细想想,我欠沈氏的寥寥,沈氏欠我的却是难以计数。”

祁千钦忍不住道:“往事已逝,二公子不必……”

“孤乃柔然融王,不是什么二公子。”沈少孤冷冷截断他的话,“十年前,沈弼不认我是沈氏族人,如今本王也不必赶着去往沈府高门。劳烦祁总管告知丞相一声:若心知有愧,我此段时间居于邺都城,请勿使人打扰。”

“是,”祁千钦轻声道,“在下斗胆,敢问融王这次南下是为了——”

“北朝战事。”沈少孤微微一笑。话至于此,言下意味却是难以捉摸。他想了一刻,忽道:“听说北朝苻子徵南下邺都遍访群臣,想来也去过丞相府了?”

祁千钦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前段时日的确来过两次,但皆逢主公外出,主母借由将苻公子挡于府外,此后他便不曾再来过。”

沈少孤轻笑道:“果然如我所料。苻子徵南下动机不纯,明知丞相夫人出身鲜卑,偏选沈峥不在时拜访,倒会装模作样。”他略一沉吟,又问祁千钦,“你这么早出城,是来接沈伊的?”

“是。”

“此处是接不到他的。”沈少孤悠然饮了口酒,“你且回城吧,沈伊在午时前定会回府。至于沈峥让你通知他的事,也不必过急,夭绍与他一处,他也抽不了身。”

“可是——”

沈少孤道:“荆州战报即将到达都城,押解南蜀三皇子的军队也正星夜赶赴扬州。如今前朝既要忙着封赏前线将士,又要与南蜀重拟盟约,沈峥和沈伊都有得忙了。至于沈太后想趁建安王来邺都的期间商定沈伊和明宓郡主的婚事,怕还要再缓一缓,所以总管不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