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第7/10页)
“是吗?我糊涂?”裴行闻言轻笑,“如你所说,本相怎样才算不糊涂?”
商之从袖中取出明黄帛卷:“此乃陛下的密旨,裴相不妨一阅。”
“又是密旨……”裴行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捏着帛书,却不浏览,只打量着商之,若有所思。
眼前这年轻人,美玉一般的俊颜中竟有如此昭朗轩昂的锐气,不同于他父亲的清毅、不同于慕容虔的锋利、也不同于苻景略的傲骨。平静的面容间,唯有一双凤目清寒幽凉,透着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怒,尽管如此,他居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与自己谈判——静谧隐忍下那种罕见的超然气度,不正如他母亲生前?
阿绋……往昔花影间的秀华绝伦瞬间掠过脑海,清晰宛若昨日。
追思似流水,不可斩断,温馨入肺,却也有若针锥刺心,那样刻骨的钝痛经年累月,早成了无限疲惫。
裴行撇开目光,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在闻喜再住两日,随后与本相一同回洛都。”不待商之说话,话音落时,他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并不张扬,随之而起的却是茅舍前竹林里鸣响的尖锐长啸。
啸声中,急促的步伐如乱潮拍岸,衬着谷间四壁的回音,铮铮震撼——刹那间,不仅自谷口涌入了数百横臂持剑的幽剑使,便是谷顶,也是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鸦色的冰冷铀光。
商之冷笑:“丞相此举何意?”
“我信不过你。”裴行说得直接,又望了眼手上的密旨,神色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争斗纵然心思难测,君王的喜怒又何尝不是朝夕更改的无常?连这卷密旨,本相也信不过。本相信得过的,唯有自己。等安排好一切,本相自会与你回洛都。这两日,且委屈你先住在这谷中,不要妄想逃脱,此谷上下两千人围守,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出不得半步。”
他收起密旨,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至于姚融的事——本相等候商之君多年,终等到这一日,自会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你既想与我联手,有所图谋定要有所牺牲,不妨借这两日,好好想想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否能真的可以暂且放下,而不是三心二意,再次被有心人利用……”
他走得并不急,但当商之从最后那句话的深长意味里回过神时,却见山间狭道的尽头,碧色长袍已悠然远去。
“商之君,夜已深了,请入茅舍休息。”身后忽有人轻声开口。
商之吃惊回头,这才见一暗灰长袍的清癯老者在他面前弯腰行礼。商之心道: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竟没有一丝察觉,即便方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疏忽,但此人轻功之佳、内息之稳,端是难得一见。
商之道:“丞相方才说的闲人,便是你?”
“老奴闲散了几十年,丞相没有称呼错。”老者抬目一笑,右手扬起,指间夹着一片竹叶,凑近唇边,徐然吐气。此刻的竹叶啸声与方才同出一辙,却洗褪了刺耳的尖锐,转而轻缓平和,透着飞入云霄的清畅。山间几百名幽剑使闻声退出山谷,山顶上,映暗了月色的冰凉铀光也于竹叶啸声中顷刻不见。
“好技艺!”商之叹道,“一片竹叶,也能吹出这样的百转千回。”
“商之君过奖,老奴之前有幸听过商之君吹笛,那才是真正的佳音妙曲,绕梁三日。”老者揖手而笑,“如今杂人都退去了,商之君请入舍歇息吧。”
如今形势确是进退两难。商之一声苦笑,只得随老者入了竹林。
竹林之后,茅舍里燃着灯烛,晕黄光色穿过半开的门扇,疏疏一络洒在阶下青石上,滑鉴可见人影。
茅舍门梁稍矮,商之弯腰而入,只见室中家徒四壁,摆设简单,不过一榻一案,两块坐毡。虽则简陋,却是处处纤尘不染的洁净。书案上除有书帛竹简,还放着一张古琴,案旁暖炉烧有茶汤,雾气氤氲,想是方才还有人在此待过。
“此间茅舍是相爷在闻喜的居所,他素来喜欢清静,除了我之外,尚公子还是第一个进来此间的外人。”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案边坐毡半旧,虽干净不见瑕疵,他还是以衣袖拂了拂,才请商之坐下,又盛出沸腾的茶汤,恭敬递到商之面前。
老者微笑道:“是用这两日新雨煮的茶,茶叶还是丞相去年夏初亲手捻揉的庐山云雾。若老奴记得不错,尚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便是丞相泡的庐山云雾。”
“什么?”无缘无故提及母亲,商之自是大吃一惊,皱起眉,微微笑道,“恕尚不敬,阁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者白发苍苍,双目却清明得很,仍是和煦笑道:“奴确实是老了。六七十年的记忆堆杂,都快混淆了。不过刚才看到公子的一刻,老奴还是记起了那一日……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在江左,老奴从主公身边调去服侍相爷时,那一日正逢郗家女君绋之及笄,相爷让老奴在宴上以竹叶即兴吹了一曲庆贺,郗家女君十分欢喜,和公子方才一般,也赞了一句好技艺。那是老奴第一次见郗女君,印象倒是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