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跳舞吧,洛丽塔(第8/17页)

坏了。

我把信用卡插到机器里那一刻猛然发现了徐欣的车,若无其事地停在角落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看到顾惊云的车震耳欲聋地发动了引擎,几乎是悠然地打了个转,像是从枪口上喷薄而出的子弹一样决绝地朝着它冲过去,风被摧枯拉朽地撕裂了,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啸,两辆车拼尽全力粉碎的声音像是原子弹爆炸,壮美绝伦的光在我眼前永无止境地回荡,1500多年的角声满天金戈铁马都回来了,在我耳边拼命地吼叫厮杀。

顾惊云从车上下来,熟练地把徐欣从车座里拎出来,黄昏里浸满了利落的杀意,他一拳拳激烈地朝着徐欣挥过去,我看见徐欣的眼镜彻底地断开,掉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他根本就没有从车被撞的震惊里恢复过来,挣扎着向后退,把手挡成一个卑微的角度,小声地求饶说别打了别打了大哥我错了,然后被当胸一脚踢倒在地上。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力量好像每一下都能把敌人杀死,粉碎,让他永远地消失,红色又一次蔓延上来,满是漫不经心的,决绝的毁灭,楼群,城市,都开始震荡了,带着歇斯底里的回音,像是灾难来临之前一泻千里的洪水。

然后刺耳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了,我一瞬间以为那是地震或者海啸之前世界最后的悲鸣,接着紫红色的灯从灰蒙蒙的黄昏尽头亮起来,我才知道这是警车的声音,局面无可挽回地混乱了,警察握着传呼机从各个车上跳下来,我的大脑根本没法把这个场面和我身处在这里联系在一起,我还以为这是某部美剧的画面,直到林家鸿的车跟上来,他们惊愕的表情好像隔着玻璃观赏惨烈的标本,警察推推搡搡地把顾惊云和徐欣全都带走了,徐欣满脸都是血迹和淤青,脖子好像再也没有力量撑起头来了,顾惊云被带上警车的时候目光一直在到处寻找,我和他隔着汹涌的人群对望着,他对我玩世不恭地笑了一下,我忽然一点儿也没有道理地想起了周杰伦唱的歌,正义呼唤我,美女需要我,牛仔很忙的,然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对他笑着,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泪。就算是美剧,就算是凤仪亭,就算是霸王别姬,哪能有这么狼狈的女主角。

顾惊云你以为你真能单枪匹马独步天下吗?你简直就是活在自己辉煌不可一世的梦里,所有幼稚的错误到你那里都能变成壮丽绝伦的莎翁悲剧,这个世界比你强大多了狠多了,你就是个对着风车拼杀的堂·吉诃德——我在心里微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你愿意拔剑南天起,我也可以做长风,猎猎地吹起虚无的战旗。

警察离开的时候顺便拷走了醉醺醺的安东,就像收垃圾的时候顺手收掉一块废纸。他手里拿着一瓶总被他当饮料喝的four,而且拿不出来警察想看的身份证明。他在被两个黑人大汉推搡着走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对着江琴演讲:“上帝保佑这片土地,上帝保佑你们——,”他好像是梦游一样的指着我,“上帝保佑她,来自东方的卡门小姐——”我笑了,忽然想要对他行一个中世纪的屈膝礼。

林家鸿按响他的车,这个声音在光芒渐次褪去的黄昏里有种螳臂当车的悲凉,我们三个就像在一场失败战役里的幸存者,远行的货船归来了,悠长的汽笛在海面上吹醒灯光,码头空空荡荡了,天地间都空空荡荡了,好像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影子摇摇晃晃地互相搀扶。

晚风变冷了,再也没有那种熏得游人醉的柔情似水,紫色的风把人吹得清醒。我把车窗打开,街边零零散散的行人,围栏,海浪,都向后退去,夕阳只剩下一个暗红的快要滴下血来的角,那是天空被尖锐的海浪划破的,结了痂的伤口,张满天际线烂醉的晚霞,就是它深紫色青肿的血痕。我好像变成了我的电脑,脑子里放着不断循环着同一句的音乐。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单调沉寂,与胭脂红水红暖黄灰黄的颜色搅在一起,黄昏衰微地褪去了,岸边沉郁的石头的颜色一块一块地把人的胸腔割得充血。这个傍晚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疲惫不堪,所有屈辱所有尘埃落定所有心酸的温柔,都在这首歌里被搅拌成了一大锅黏稠的奶油浓汤,能听到它在我心脏旁边冒着泡沸腾的声音。

“——痛苦和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江琴】,2014

我在整理刚来美国时上语言班学术班的遗物,橙色紫色的作业纸。这要是在中国卖给收废品的估计还能挣个十块二十块。这些被折旧了的,染上深色茶渍的纸,是我在一个个荒凉的小城里浪掷青春的证据。

然后我在一篇历史作业的背面发现了一个句子,一看就是上课的时候偷偷写下的。我还记得那个老师是个整天咳嗽小脸刷白的挪威小少妇,最大的特长就是把血淋淋的独立战争南北战争都讲得让人想睡觉。那个句子用难看的花体写出来,语法不通,结尾还带着一个把铅笔芯折断的恶狠狠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