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归(第7/7页)

柠香突然放下了遥控器,电视屏幕上在播一个谈话节目,讨论石油价格和中东局势。柠香也不转过脸来看他,突然幽长地笑笑:“爷爷,你说有意思吗,他死了的这几个月,我一次也没哭。”

柠香善解人意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其实,你知道,我没那么意外……这两年,我坐他的车的时候,早就注意到了,车速特别快的时候,他会偷偷地,把安全带解开。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我知道,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但你说奇怪不奇怪,有时候,我甚至也会跟他一起,把安全带解开,他就装作没看到。爷爷你明白吗?”

柠香叹了口气,自己对自己笑笑:“可我就是哭不出来,爷爷,我想提前告诉你,我最讨厌当着很多人掉眼泪。所以啊,你的葬礼上,我也不一定哭得出来,可是你记得,那不代表我不想你,记得这个,行吗?”

他说:“你不用哭。我知道的。”

“我就知道你还能说话。”柠香看着她,像五岁那年一样笑着。

那天夜里,隐约有闷雷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感觉自己沉重的身体像植物那样,等待着雨水降临。死神坐在他的床头,他们彼此会心一笑。

“时候到了吧?”他说。

“差不多了。”这么多年,死神终于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挺好的,谢谢你。”他闭上眼睛。

“不想活了,是吗?”死神似乎是在叹气。

“是。你说得没错,之前几年确实害怕活着,可现在也没那么怕了,所以,应该是时候了吧?”

他感觉死神微微俯下了身子,带着笑意的声音清晰地在刺进他的耳膜:“我告诉你个秘密算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五次三番地来找你?我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因为,你呀,你会是这个国家最长寿的人。你会因为活得最久被记载到历史里面。直到有一个活得更久的人来顶替你。现在,你就安心吧。还早得很呢。”

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他眼前看见的,是六十年代末他待过的那个农场。那天他的任务是放牛,但是起床的时候他不小心穿错了鞋子,两只脚穿的都是左鞋。从清晨,到黄昏,他不敢跟监管他们的人说,他想回去换鞋子,因为这又会变成他的罪证。他们会说他是故意把鞋穿错借以逃避劳动。他知道,他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歪歪扭扭,一步一个趔趄地奔跑。那眼神跟护工看着老邻居偷吃狗粮时候的,别无二致。他倚着那头悠然自得的黄牛,把已经肿得很高的右脚腕轻轻藏在左腿的后面。他装作没有发现旁人的观赏,在心里满足地自言自语:夕阳无限好。他已经这样装了一百年。

他听见自己说:“求求你,带我走吧。”

他明知道这没用。延展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光可鉴人的地板,也许那是神的领地。而他是那个擦地板的人。污浊破旧的拖布,就是所有“不想死”和“不想活”的渴望。终于又一次地张嘴乞求了,不,也许严格地说,应该是祈求,因为毕竟面对的是神。可是,有什么区别?窗玻璃上隐约有细碎的敲击声,外面下雨了。他终将五世同堂。

2012年7月12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