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胡不归(第6/7页)

他突然问护工:“有客人么?”

护工愣了一下:“没有,老爷子。”

他说:“睡着的时候也没有?”

护工答:“没有。有客人我当然得叫您。”

一直没有死神的消息。

他想见他一面。跟不跟死神走,是另外一回事情,可以到时候再讨论。他只是怀念着死神那张亲切温和偶尔带着狡诈的脸,如今,让他有兴致怀念的东西,真的不多了。他曾经一时兴起,奋力地拄着拐杖,挪动到对门去,想看看老邻居。但是邻居已经不认识他。他只能坐在邻居对面,听他各种胡言乱语。邻居的儿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看,好像在盯着一个定时炸弹。后来邻居的儿子终于坐不住,跑到对面去把护工叫来,两个人一起,合力把他搀起来,像是搬动一件珍贵的黄花梨家具:“老爷子,下次再来串门,该回去吃药了……”

他像是自知大势已去那样,奋力地回过头,对邻居说:“我会再来看你。”邻居突然像婴孩那样张开双臂,嘶哑并且旁若无人地哭喊:“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想,不是我愿意的,是日本人逼着我,要我强奸那个姑娘,真的是他们逼我做的……”

护工在一旁强忍着笑意,就像是在看电视小品。

在他九十九岁那年,他参加了柠香的婚礼。还是一样,婚礼上,恨不能人人都来参观他。他眼睛半睁半闭,草坪上装饰的气球远远地悬挂在视线边缘,像串葡萄。他倒是不需要应酬任何人,每个人自然会对他笑脸相迎,他们通常也用类似的笑脸对待婴孩和大熊猫。死神站在绿草坪上那堆白色桌椅之间,慧黠地对他一笑。

他静静地看着死神从阳光里向着他走过来,站在他和一身白纱的柠香中间。

“好久不见。”他是真心的。

“是呀。”死神的面貌却一点没有改变。如今的死神看上去就和他的儿子们年纪相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的衰老,已经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走吧。”他安静地说,“这次是时候上路了吧?”

“你总这样,”死神笑他,“你还真以为你能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并且死在你最想死的时候——那样的话,你还是人么?”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没有过去那么怕了。”

“恭喜。”死神言语间的那种嘲弄,在他听来已经习惯。

“我这次是真心的。也不是说一点都不怕,可是……”他似乎是对着空气挥了挥手,“让我跟你走吧。”

“真想好了?”

“是。”

“为什么呢?”

“以前总是怕,总是怕,现在怕累了,就不怕了,就觉得还不如跟你走更好。现在死,更清静。”

“别撒谎。”死神深深地凝视着他,这句话似乎以前也从他嘴里听过。

“没撒谎。”

“是突然觉得,现在跟死比起来,更怕活着了吧?”死神的语气里突然有了种前所未有的忧伤,“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说实话?”

“随便你怎么说。”他没发现,此刻的自己赌气的语气很像面对着一个老朋友。

“爷爷——”柠香清脆的声音划过了整个草坪,“跟我们一起照相,好不好?”

百岁生日是在家里的床上度过的,他在某个清晨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挪动,从那以后,轮椅就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手臂的活动也有了障碍,需要别人喂他吃饭。语言的能力也衰退了大半,很少跟人对话。其实他还是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还不如索性装作说不了话了,也不算失礼。

他坐在轮椅上,听见门外走廊里传来邻居家的声音。一阵惊呼伴随着挣扎,其间还有老邻居愤愤的咒骂,以及一只狗受惊了的狂吠声。他知道,他的邻居又去偷吃放在门口的狗粮,被他儿子看到了,自然要抢。小儿子退休的那天,看着他说:“现在我有的是时间了,我来照顾你。”他已两鬓斑白,需要每天服用降血压的药。

他一百零四岁了。

柠香在二十九岁那年,成了一个寡妇。她的丈夫在某个雨夜,喝了点酒,开车撞上了高速路的护栏。他看着柠香默默地把自己的箱子拖进门,再一言不发地把衣服挂回曾经的房间。他在心里对死神说: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每天都看电视,准确地说,是家人每天都会把他的轮椅推到电视机前面。也不管屏幕上放的是新闻,还是财经,还是肥皂剧,总之他会认真地盯着看。如果有谁突然过来转台,他就跟着看新的频道,从不挑剔。他恍惚觉得,自己也许能在那个方正的屏幕里看见死神——总之那家伙有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那是一个夜晚。小儿子和儿媳去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柠香坐在沙发上每隔几分钟就会换一个频道,他静静地,没有任何意见。他喜欢这个难得安静的夏夜。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