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25页)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加勒比河运公司迈出了最初几步并在“代笔人门廊”为人免费写信时,他年轻时的朋友确信他们已在慢慢地失去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的确如此。当初他从河上旅行回来,还去见了一些朋友,希望借此减轻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他和他们一起去打台球,参加了最后几次舞会,偶尔还甘愿做姑娘们争抢的对象,并做所有他觉得有助于让他回到从前的事。后来,莱昂十二叔叔聘他为公司职员,他便开始和办公室同事一起在商业俱乐部玩多米诺骨牌。等到他和他们只聊河运公司里的事,且从不提公司全称,而用缩写字母CFC指代时,他们开始把他视作自己人。他甚至连饮食习惯都改变了。之前,他对餐桌上的事并不在意,也毫无规律可言,但自那时起,他的饮食开始每日相同,且极为节俭,直到他人生最后的日子:早餐是一大杯苦咖啡,午餐是一块炖鱼配白米饭,睡觉前再喝一杯咖啡加牛奶,配一块奶酪。他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喝苦咖啡,一天甚至能喝上三十小杯。那是原油似的汤剂,他喜欢亲自煮,总是装在一只保温瓶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他抱着坚定的决心,也付出了热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爱情致命打击前的那个他,但事与愿违。

事实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重新赢得费尔明娜·达萨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标。他坚信自己早晚能夺回她,于是说服特兰西多·阿里萨继续修缮房屋,以便随时在奇迹发生时迎接她的到来。与对出版《恋人指南》这一提议的反应不同,特兰西多·阿里萨在这件事上甚至超前一步:她当即买下房子,开始全面翻新。原来的卧室变成了一间会客厅,又在二层建起了一间供小两口使用的卧室,以及一个为两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房间,两间房都宽敞明亮。在以前烟草厂房的位置,建起了一个很大的花园,里面种了各个品种的玫瑰,全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利用清晨的空闲亲自栽种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经住的店铺里间永久地保持了原貌,吊床仍旧挂在那儿,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书,而他却已搬到二层预备做婚房的那个房间去了。那是整座房子中最宽敞、最凉爽的一间,阳台建在了屋内,晚上海风轻拂,空气中飘着玫瑰园的馨香,坐在那里偃意无比,但同时,这间屋也最符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特拉普派修道士式的清苦生活。用生石灰抹的墙壁光秃而粗糙,家具不过是一张苦役犯式的床,一个床头柜,上面放了支插在瓶口的蜡烛,还有一个陈旧的衣柜和一个放着水舀和脸盆的盆架。

房屋修缮持续了将近三年,恰与本城的重建工作步调一致。城市迅速复兴,因为河运和贸易往来正处于鼎盛期,在殖民时期,正是这两个因素维持着这座城市的繁荣,让它在两个多世纪里成为美洲的门户。但也是在这段日子,特兰西多·阿里萨的不治之症表现出最初的征兆。老主顾们每到她的杂货铺来,一次比一次衰老,一次比一次干瘪,也越来越令人难以捉摸。她跟她们打了半辈子交道,竟然认不出她们来,或者常常把一个人的事和另一个人的搞混了。这种问题对于做她这类生意的人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因为为了维护双方的名誉,她们从不签字据,一句口头承诺即是保证。起先,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聋了,但很快便证实是记忆从她年久失修的身体中溜走了。于是,她清算了她的典当生意,罐子里的财富足够完成房屋修缙并添置家具,此外还能剩下很多件全城最贵重的古老首饰,它们的主人根本无力赎回。

那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要同时兼顾许多事务,但这并没有减弱他越来越频繁地窃玉偷香的热情。和拿撒勒寡妇那段飘忽不定的经历为他打开了街头爱情之门。此后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猎捕夜间的孤鸟,幻想能减轻费尔明娜·达萨之痛。但到后来,他已说不清这绝望的通奸习惯到底是出于内心需要,还是单纯的身体恶习。他去小旅馆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只因为他的兴趣改变了方向,而且他不愿让熟人看到,他已远不是当初那个温顺而纯真的少年了。然而,有三次在情急之下,他借助了一种古远年代惯用的简单手法:把害怕被人认出的女友化装成男人,然后装作打算整晚狂欢的人傲慢地走进小旅馆。但至少有两次都被不少人发现,他和那位所谓的男同伴没有去酒吧间,而是进了一个房间。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本来已经相当糟糕的名声经历了致命一击。最后他干脆就不再去了。只有极少的几次,他又重游故地,并不是为了及时行乐,而是恰恰相反:为了寻找一个避难所,从荒淫无度中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