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25页)
“如果你连一封商业信件都写不好,那就去码头扫垃圾吧。”他对他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受了挑战。他尽了最大努力去学习简单而世俗的商贸文体,就像当初模仿流行诗人一样勤奋地模仿着公证员文件的范本。那个时期,他的空闲时间都是在“代笔人门廊”度过的,帮助大字不识的恋人们书写香飘四溢的情书,以此释放内心积聚的那些在海关报告中毫无用武之地的绵绵情话。六个月过去了,尽管他竭尽全力,却依然没有扭断心中那顽石一般的天鹅脖子。因此,当莱昂十二叔叔第二次训斥他时,他认输了,只是仍旧带着几分倨傲。“我唯一感兴趣的是爱。”他说。“糟糕的是,”叔叔对他说,“没有河运就没有爱。”叔叔把威胁付诸行动,派他去码头清扫垃圾,但同时向他保证,如果干得好,就会一步一步把他提升上去,直到他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事实也正是如此。没有任何一种工作能击败他,不管多么艰难,多么屈辱;少得可怜的工资没有让他垂头丧气;面对上司的傲慢无礼,他也不曾有片刻失去骨子里那无畏的勇气。但他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尝到了苦果,在那副无助的外表之下,有着势不可挡的决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正如莱昂十二叔叔所预见和期望的那样,在三十年的勤奋与各种考验的磨炼中,他做过所有职务,也洞悉了公司运作的每一项秘密。他以令人钦佩的能力胜任了每一个岗位,研究了那些与诗歌相通的神秘经络中的每一条丝线,但终究还是没能得到那枚他梦寐以求的勋章——写一封说得过去的商业信函,哪怕只有一封。在无意之中,甚至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他用自己的生活证实了父亲的理论。父亲甚至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说,没有人会比诗人具有更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哪个石匠会比诗人更顽固,也没有哪个经理会比诗人更精明、更危险。至少,莱昂十二叔叔是这样告诉他的。叔叔在心情闲适的时候,会和他讲起他的父亲,给他的印象是与其说父亲是个企业家,毋宁说他是个梦想家。
叔叔告诉他,皮奥第五·罗阿依萨给办公室增添了工作以外的愉快用途。他总是在星期日离家到此休闲,借口要接船或者派船。更有甚者,他还叫人在仓库的院子里架起一只废弃的锅炉,上面安有汽笛,有人会按照航行信号鸣笛,以防他的妻子生疑。莱昂十二叔叔细想了一番,就肯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一个闷热的星期日下午,在某间门都没关严的办公室的写字台上怀上的,而当时,他父亲的妻子正在家里听着一艘永远也不会起航的轮船发出一声声告别的汽笛声。当她发现此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甚至都来不及让丈夫为自已的卑鄙行为付出代价,因为他已经死了。她比他多活了许多年,没有孩子的痛苦毁掉了她的生活,她在祷告中祈求上帝永远诅咒那个私生子。
父亲的这个形象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困惑不已。母亲曾把父亲说成一个缺乏商业天赋的了不起的男人,他最终从事了河运生意是因为他的大哥与航运先驱、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埃尔勃斯关系亲密。兄弟三人是一母同胞的私生子,这位母亲是个厨娘,和不同的男人生下他们。他们用了母亲的姓氏,而姓氏之前的名字则是她从瞻礼单上教皇们的名字中随便挑选的,只有莱昂十二用了他出生时在位的那位教皇的名字。他们的外公叫弗洛伦蒂诺,于是,这个名字跳过教皇一代,落到了特兰西多·阿里萨儿子的头上。
弗洛伦蒂诺一直保留着父亲写情诗的一个本子,其中有几首的灵感来自特兰西多·阿里萨,而每一页上都画有破碎的心作为装饰。有两件事让他惊奇。其一是父亲那独特的字体竟与他的一模一样,而他其实是从一本教科书上的众多字体中挑出最喜欢的一种学的。其二是他找到了一句格言,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声,可父亲在他出生前很久便写下了它: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他还看见了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圣菲照的,很年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父亲的那个年纪,照片中的他穿着一件大衣,仿佛钻进了一只熊的身体,倚在一座只剩下绑腿的雕像底座上,身边站的少年是莱昂十二叔叔,头上戴着一顶船长小帽。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和一队士兵在一起,不知是那么多战争中的哪一场,他手里拿着最长的一杆猎枪,小胡子散发出的火药味都飘到照片外面来了。和两个兄弟一样,他是自由党,也是共济会成员,可他却希望儿子能进神学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觉得自己如人们说的那样和父亲很像,但据莱昂十二叔叔说,皮奥第五也曾被人指摘文件写得具有抒情色彩。不管怎样,他不像照片中的父亲,也不像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不像母亲因爱而描绘得走了样的父亲,更不像莱昂十二叔叔以其残酷的幽默描绘出的那个褪了色的父亲。然而,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对镜梳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