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一踏进入口,我前面的门就打开了。门里面,一个年轻的女仆跪在被抬高过的地上俯视我;她一定是听见了我的木屐敲在石头小径上的声音。她穿着一件美丽的深蓝色和服,上面有一些简单的灰色图案。一年之前,我会把她当成这样一座豪宅的年轻女主人,但现在我已经在祇园呆了几个月,所以立刻就能从她穿的和服上识别出她的身份——虽然她这身和服比养老町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但是对一名艺伎或一个茶屋的女主人来说,这套和服就显得太过朴素了。当然除此之外,她的发型也比较简单。不过,她的穿着打扮依然远比我考究,所以她用鄙视的眼光俯视着我。
“到后面去。”她说。
“初桃要求——”
“到后面去!”她重复了一遍,不等我回答便关上了门。
此时雨下得更大了,所以我只能沿着茶屋边的一条窄道朝后面跑去。跑到茶屋后面的入口时,后门就打开了,刚才的那个女仆跪在那里等我。她没说一个字,只是把我抱着的三味线盒拿了过去。
“小姐。”我说,“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能告诉我宫川町区在哪里吗?”
“你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必须去拿一些东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告诉我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就到宫川町了。
我决定站在茶屋的屋檐下等雨停了再走。我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发现透过身旁的栅栏可以看见这座建筑物的一翼。我把眼睛贴到栅栏上,看见美丽的花园尽头有一扇玻璃窗,窗户里面是一间漂亮的榻榻米房,整个房间都浸浴在橙黄色的灯光中,一群男人和艺伎围坐在一张桌子旁,桌上散乱地摆着一些清酒杯和几杯啤酒。初桃也在那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男人似乎正在讲一个故事。初桃被什么事情逗乐了,但显然不是因为那个老男人在说的事情。她一直在看另一个背朝我的艺伎。我不禁想起了自己上一次跟田中先生的小女儿偷看一间茶屋的经历,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我在父亲死去的亲人坟前也体会过同样的沉重感——仿佛大地在把我往下拉向它。一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越涨越大让我无法忽略它。我想摆脱它;可无力阻止这个念头占据我的脑海,就像风没有办法自己停下来一样。我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背靠着门开始大哭起来。我不能不想到田中先生。他把我从父母身边带走,把我卖给艺馆当奴隶,把我姐姐卖到一个更糟糕的地方。我还把他当成好人。我觉得他是那么有教养,那么见过世面。我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孩子!我下定决心以后永远不回养老町。如果我回去的话,那也只是为了告诉田中先生我有多恨他。
当我终于站起来、用身上的湿袍子擦干眼泪时,大雨已经变成濛濛细雨了。小巷地面上的铺路石在灯笼的光芒下闪烁着金光。我穿过祇园的富永町区,走回南伊豆剧院,剧院巨大的铺瓦屋顶让我想起别宫先生把佐津和我从火车站带出来的那天所见到的一座宫殿。美津木茶屋的女仆叫我沿着河边一直走,走过南伊豆剧院后再往前走,但是沿河的路在剧院这里就打住了。所以我改走剧院后面的路。走过几个街区后,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路灯、也几乎没有人的区域。当时我不知道,街上空无一人主要是由于经济大萧条;在其他时期,宫川町可能比祇园还要热闹。那个夜晚,它在我眼里是一个悲悲切切的地方——我确实认为它始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这里建筑物的木质外观跟祇园差不多,但是这个地方没有树,没有可爱的白川溪,也没有漂亮的门径。唯一的光亮来自敞开的门廊里的电灯泡,灯下几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们身边的街道上常站着两三个我看着像艺伎的女子。她们身上穿的和服,头上戴的发饰都与艺伎类似,但她们的宽腰带是在前面打结,而不是在后面。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腰带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义,但这其实是妓女的标志。要是一个女人整晚都要不时解开又系上腰带,那么再一次次在背后系结就太麻烦了。
亏得这些女人里有一个帮了我,我在一条总共只有四幢房子的死胡同里找到了辰义女郎屋。这四幢房子的大门附近都挂着招牌。我无法形容自己看见“辰义”这块牌子时的感受,可我要说我身体的每一寸都由于兴奋而隐隐作痛,觉得自己激动得快爆炸了。在“辰义”的门口,一个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对面一个年轻许多、也坐在凳子上的女人聊天——但实际上都是老女人一个人在讲,她向后靠在门框上,灰色的袍半敞着,一双穿着草履的脚伸在外面。她穿的草履是用稻草编成的,制作粗糙,你可能在养老町见过差不多的草履,这种鞋子跟初桃配着和服穿的上过漆的漂亮草履完全不同。此外,这个老女人没有穿光滑的丝绸袜子,而是光脚穿着鞋子。她的脚指甲也没有修剪整齐,可她还是把脚伸在外面,就好像她以此为荣,巴不得别人能注意到她的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