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卫来,你知道自己不要脸吗?”(第6/10页)

她们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难民:

——“你们在这里绝对安全。”

——“军队马上会来,放心,局势马上就会稳定。”

难民们不敢睡觉,在操场上坐着,围着披毯,砍开学校里的桌椅当木柴生火做饭。

那一夜,操场上火光不灭,映着一张张惊怖的脸。很远的地方传来喇叭和音响声,那是属于杀戮者的狂欢。

这场景,终生难忘。

岑今倚在门框上,对边上轮岗休息的维和士兵说:“借根烟。”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抽烟的。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远处传来隆隆的车声。所有人都屏住气息,有一个难民爬上旗杆,第一个看清车身的标志,大叫:“联合国!联合国的车队来啦!”

绝望之后的巨大惊喜,像最盛大的节日狂欢。操场上一下子沸腾了,有人抹眼泪,有人冲上去和值勤的维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着他们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开挡住校门的车子,像迎接亲人一样冲向联合国的车队。

卫来低头,岑今的眼睛积了水一样亮,然后缓缓闭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贴住她的脸,感觉到那里一片濡湿。

他轻声说:“救援来了,这不是好事吗?”

她也以为是好事。

但那股狂欢的气氛,在救援士官尴尬的眼神里,慢慢冻住了。

救援士官宣布了撤离的命令:撤离外籍公民,撤离志愿者和工作人员,撤离维和士兵。

不能带走任何一个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设了无数路障,会登车检查,拽下任何一个企图蒙混逃离的卡西人。

岑今蒙了,问:“为什么啊?”

不止她一个人问,所有经历了这不眠不休的两天的工作人员和维和士兵都在问。有士兵愤怒地摔了枪,有工作人员大吼:“这种时候不能走啊!”

岑今说:“很多难民在哭,有人下跪,抱着我的腿,让我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怜,自己的国家不保护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外国人。”

那个救援士官吼:“这是命令!你们去大街上看看,美国人在撤侨,法国人在撤侨,西方人都在撤侨!今天早上,比利时维和部队已经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说话了。

维和任务一般是多国共同维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时维和力量是当时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慑力的。

他们居然已经撤走了。

异样的死寂之后,撤离开始了。

那些有撤离资格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车,不敢抬头看难民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好久,只能说出“sorry”。上了车,有人把帘布拉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车外这个即将成为地狱的地方给忘记。

卫来想不通:“为什么要撤呢?”

岑今也是后来才知道,胡卡人枪杀了八个比利时维和士兵。

“杀死维和士兵是很冒险的行为,可能带来两种结果:一是激怒西方国家,招致大量增兵报复;二是震慑这些国家,让他们知道卡隆的局势已经失控,维和士兵也不安全,从而迫使这些国家撤兵。”

消息传到比利时国内,一时炸开了锅。媒体偏激地发问:“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士兵死在异国他乡?大多数比利时人连卡隆在东在西都不知道!这已经是个错误的开始,还不纠正吗?”

顶不住压力,比利时开了个头,美国、法国以及所有其他的西方国家都开始布置撤离了。

胡卡人很聪明,算准了这些西方人绝不会为了没有利益的地方牺牲士兵的性命。

“但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情况。我觉得不能接受,做着人道主义工作的人,在这种时候离开,等于把难民丢给屠刀——连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象,我那些满腔热忱的同事,那些真正心怀理想的人,是什么样的反应。”

有几个人拒绝上车,说:“我们不走,我们长了外国人的脸,只要把联合国的旗帜升起来,亮出身份,这里就是保护区。国际上是认可保护区的,比卡隆更惨烈和大规模的战争都有,保护区一直存在,我们不走。”

那时候,岑今已经上了车,她看着底下的几张脸,热血忽然冲上了脑子。

她冲下车,说:“我也不走。”

卫来安慰她:“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护的人,终生都会感谢你。”

“勇敢?”

她盯着卫来看,忽然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那时候二十一岁,冲动,鄙视坐在车上的人,当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点妄想:你们撤离了,我在最危险的环境里坚守,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获得你们想象不到的荣誉……

“但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下车。我不怕别人说我懦弱,我会第一个冲上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