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5/31页)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地“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声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贪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地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们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作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的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