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4/31页)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直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待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黏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廿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