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成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享。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兀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呒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廿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胡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