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北平(第3/4页)

散戏了。丹丹由志高伴着走路,夜里有点微雨,路上遇见一个妇人,因孩子病了,说是冲撞了过路神灵,母亲抱了他,燃了一股香,在尖着嗓子,凄凄地叫魂。

走远了,还见幽黑的静夜中,一点香火头儿,像心间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察的洞,一戳就破了,再也补不上。

“切糕哥,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感谢你!”

“这样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给我怀玉哥下处的地址,我自找得到他。你不要担心,决不迷攒儿的,我比你棒,打几岁起,就东西地跑了。”

难道他还有不明白么?

真的,他记得,她十岁那年,已经胆敢在雍和宫里头乱闯——要不,也不会碰上。

“我要去找他!切糕哥,这样地同你说了,你别羞我不要脸。”丹丹说着,眼眶因感触而红了,“我很想念他呢。我十岁就认得他了。”

志高心里一苦:自己何尝不是一块认得的?怎的大势便去了?

“那你怎么跟苗师父说呢?”

“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他到底也把你拉扯照顾,说走就走,不跟他到石家庄了?”

丹丹轻轻地,绕弄着她的长辫子:

“我也舍不得,不过,以后可以再找他们呀。而且——本来我也不是他家的人。”

志高有点欷歔——丹丹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人。唉。

“切糕哥,到你家了,你给我地址。”丹丹嚷。

不知怎的,就似箭在弦上,瞄准了,开弓了,就此不回。

志高只恨岁月流曳太匆促了,一个小伙子,不长大就好了,一长大,快乐就结束了。他的一切,都是失策。是他的,终究是他的;不是,怎么留?

心头动荡,似一碗慢煎的药,那苦味,慢慢地也就熬出来,然后他老了。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十分放心。

给了丹丹怀玉的地址。于她全是陌生,上海?宝善街?……

直似天涯海角一个小黑点。她只坚信,只要她找到他了,他不得不关照她,凭她这下子还有个冒儿?世上又何曾有真正卯靠的落脚处?——不过心已去得老远,她已没得选择。

志高冒猛地,直视着她。真好,没有月亮,看不清楚。他才十分放心:

“丹丹——怀玉有亲过你么?”

丹丹目瞪口呆,好似寂静中冒儿咕咚进来一头猛兽,愣住。

“没?”志高估计大概没有,“你亲我一下好么?”

无端地,丹丹万分激动,她对不起他,她把他一脚踩在泥土上,叫他死无全尸。她扑进志高怀中,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是她的头一遭。

志高笑:“别像闪黏儿的膏药呀。”

丹丹只好又亲他一下。

志高凄道:“让我也亲你一下,好不好?只一下。”

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管用呢?终于她也在他满怀之中了。志高真的无赖地亲了丹丹一下。还不很乐意罢手,不过戏也该散了,自己便自下场门退下。丹丹觉得他非常地可爱,把脸在他襟前揉擦。

志高心里只知自己是搓根绳子便想绑住风,哪有这般美事。分明晓得丹丹留不住,真的,送怀玉火车那时便晓得了,她在风烟中狠狠地挥手追赶,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原来是一早的存心。

那时,志高的话便少了,谁知能存一肚饭,末了存不住一句话,竟说成非分。只好便打个哈哈,把丹丹给放开了,抓住她双肩,嬉皮笑脸:

“好,你亲了我,我又亲了你,到底比怀玉高一着。我也就不亏本了。做买卖哪肯亏本呢?对吧。”

然后把一个小布包硬塞在丹丹手中。

那是他存起来的钱,零星的子儿,存得差不多,又换了个银元。换了又换,将来成家了,有个底。

如今成不了,只得成全她。

“你不必谢我,反正我去不了那么远,你用来防身也罢。”

“我也有一点儿钱——”

“钱怎的也嫌多?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不过有地址,有人,不会找不到。”

见丹丹正欲多言,便止住:

“你看你,莫不是要哭吧?这样子去闯荡江湖?见了怀玉,着他记得咱三年之约。要对你好,不枉去找他一场。”

“切糕哥,你要好好唱戏。”

志高烦道:“难道还有其他好作?”

他看住她的背影,抚着自己的脸,那儿曾经被她亲过一下、两下,最实在的一刻过去,又是一天了。

她简直是忘恩负义地走了,留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要好好唱戏。”完全与他七情六欲无关。

唱戏,明天他又要在台上施展浑身解数来勾引貂蝉了。谁知在台下,他永远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