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7/15页)

在路边吃鸡粥、茶叶蛋,还有出名的硬货排骨年糕。一块排门板,上面有红笔写上“排骨大王”,门庭如市。排骨是常州、无锡的猪肉造的,年糕是松江大米,放在石臼里用木榔头反复打成,文火慢慢地煨,又嫩又甜,五香粉的特色令人吃了又吃。

“来,怀玉,多吃一点,你刚才卖力气啦。”李盛天把一大块香酥的排骨挟给他。又笑,“——而且,连小姐的约会也不去了。”

怀玉含糊地道:

“还是这样的宵夜吃得痛快。”

第二晚,盛况依然。

会家子通常都听第二晚。因为台走熟了,错失改了,嗓子开了,人强马壮,艺高胆大。金先生见头场闹过,他坐在包厢中,前面一杯浓茶,手里一支雪茄,身畔一位美人。

“好!今晚上,就到大鸿运宵夜去。”

因是金先生请的宵夜,谁也不敢推。开了两桌,点的菜肴是莼菜鸳鸯、金钱桃花、群鸟归巢、红油明虾、竹笋腌鲜,还有大鱼头粉皮砂锅。全是大鸿运的拿手特色。

金啸风问:

“李老板是科班,‘盛’字辈。唐老板呢?可是真名字?”

“他只不过是半途出家的。”

怀玉也回话:“怀玉是本名。”

“这名字好。”金先生举杯,“好像改了就用来出名的。”

“谢金先生的照应。”怀玉马上道。场面上的话也不过如此。

待多喝了两三杯,金啸风朝段娉婷问:“段小姐本名是啥?”

“不说。”嘴一努,眼一瞟,“忒俗气的,不说。”

“说呀,越发叫我要知道了。”

“说了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我才不图呢。我什么都有。”

“算是我小小的请求吧?”金啸风逼视她,“我也有秘密交换。”

“得了。我原来唤‘秋萍’,够俗气吧?”

同桌有个跟随的,一听,马上反应:“哈,还真是个长三堂子里头的名字!”

段娉婷蹙了眉,就跟金啸风撒娇:

“金先生,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嘿,你这小热昏,非扣你薪水不可。段小姐怎的给联到长三堂子去?你寻开心别寻到她身上来。”

吓得对方忙于赔罪,段娉婷则忙于佯嗔薄怒。史仲明看风驶,便问:“金先生另有别号,大伙要知道么?”

“仲明,你看你——”

“金先生别号嘛,嗳,真奇怪,他唤‘蛟腾’,听说是人家给他改的。”

“谁呀?”段娉婷问。

“反正是女人吧。不是段小姐给改么?哈哈哈!”举座大笑起来。

举座这样地笑,暧昧而又强横。直笑得段娉婷杏脸桃腮不安定,五官都要出墙。一漫红晕鲜妍欲滴,仿佛是一块嫩肉,正在待蒸。

怀玉见公然的调情,竟也十分腼腆。段娉婷斜睨怀玉一眼,这个推拒她的男人,不免施展一下,便把嘴角往下一弯:

“谁有这么闲工夫?怕不是城隍庙那生神仙给改的,叫你好转运,别惹了风。”

“什么都惹得,就是你,惹不得。”

段娉婷不动声色,然而她知道,在桌下,金啸风的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要怀玉明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没有失手过。

“金先生,前几天收到你的帖子,说是生日,请吃寿酒,呀,早一个多月就发帖子,打抽丰么?”

“怕请你不到。”

“暖寿我不来,正日才到。”

“好好好。”

“可收到礼物了?”

“我早已让他们欣赏过了。”

果然有吹牛拍马的给说了:

“那只苏帮的玉雕三脚炉可真是珍品,金先生打算放置在风满楼上呢。”

“三脚炉?”史仲明又推波助澜了,“是暗示金先生别是三脚猫吧?”

“男人谁个不是‘三脚’猫?”段娉婷嗔笑。

说来说去,围绕着男女之欢。兵来将挡,暗藏春色。旁人无法插上一言半语。只叫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坐立不安,都是陪客。怀玉想不到上海滩的女人会是这样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他深深地看着段娉婷,也许她的哀愁有点分明了,她浓密的睫毛,漆亮的眼线,马上要设法把自己的哀愁全掩藏起来。意兴阑珊地换个话题,竟正派得着意了:

“最近忙什么?”

金啸风一双如兽的眼睛,带着灼得人疼痛的威严,即使他回答得多么正派,还是叫女人心悸:“钱!”

“你怎的永不知足?”

“有钱没人,当然不知足。”

然而有钱还怕没人么?

任何一位经济学家都说,全球的地皮,无论在哪一国哪一方,地价总是一天天地涨,绝不会跌的。因为地就只得那么多了,地只能种钱,钱可不能种地。

金啸风的“娱乐事业”只是他的一种姿势,他的主力在地皮、银行,乐世界里头,还有家证券夜市交易所,就是上回要拜师的,跟他们拉锯一阵,收了这徒,就吃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