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5/15页)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只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
“那么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
“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的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廿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词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堃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
“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人见过么?”怀玉追问。
“太多人说见过,不过闲话多得像饭泡粥,全没准,都瞎三话四。两年前一份小报呒轻头,影射一下,三天之后,就坍了。”
“影射什么?”
“说是个唱弹词的苏帮美女。”
哦,说小书。
然而这个美女,怎的在人世间如此地被传说着,而传说又被人为地中止了?
她是谁?
金先生的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
这些,都不是怀玉所能了解的,正是初到贵宝地,举目尽是意外,人物一个一个登场,目不暇给。
连吃食也跟北方不同呢。
吃过鸽蛋圆子,还买了点梨膏糖,这糖还是上海才有的土产呢,花色的内有松仁、杏仁、火腿、虾米、豆沙、桂花、玫瑰等,另一种止咳疗效,还和了川贝、桔梗、茯苓和药材,配梨煎熬成膏。小店中还有冰糖奶油五香豆、桂花糖藕、擂沙圆、猫耳朵、三丝眉毛酥、猪油松糕、八宝饭……
——若是志高来了,这岂非他的天下了?一看到吃食抛海,不免惦念着志高。两个人,一气儿啃一大顿。不,三个人。不——怀玉马上抖擞着问李师父。
“明儿什么时候走走台?”
“上午到乐世界,下午到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