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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一个时期,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可欣的表白,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和彻骨彻心的失望。时代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她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儿女的婚姻,早已操在儿女自己手里,父母除了贡献意见之外,没有力量干涉,更无法硬作主张。可是,这段爱情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苍白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

“可欣,放弃那个纪远吧!听我一句话,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

“妈妈,你对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欣带着个哀愁的微笑说,“你不必担心纪远,他不会娶我的,也不会来追求我。难道你还不知道?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所以,妈妈,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

“那么,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

“我可以嫁给嘉文,”可欣闷闷地说,“只是,妈妈,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

“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许许多多的夫妇,都这样过了一生。”

“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永远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像你和爸爸一样?”

“可欣!”雅真惊异而责备地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可欣说,歉然地红了脸,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雅真默然了,是的,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她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上一代已经在同床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情生活,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可是,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嘉文,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转变得这样突然和干脆?抓着可欣的手,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

“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情不是一时的迷惑?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情基础,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或者再过一个时期,你会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

“很不幸,妈妈,”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带着深深的一抹无奈,“我是从沉迷中醒过来了,纪远使我从那个沉迷中醒来,十几年,我一直在沉迷里。现在,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母性的那种怜恤之情,而没有爱情。妈妈,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

“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强?”雅真不服地问,她是那样喜爱嘉文,在她的心目里,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

“纪远是个男人。”可欣轻轻地说。

“这话怎么讲?嘉文是个女人?”

“不是,”可欣叹了口气,“嘉文是个孩子,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爱人,他需要的是母亲。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母亲,她要被人保护,要安全感,要接受宠爱。这些,都是女性的本能,对吗?”雅真新奇地看着可欣,忽然间,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可欣已经长成,她不只有了成熟的身体,也有了成熟的思想。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熟的典型,他与可欣间的距离,就在于他还没有成熟,而可欣已经成熟了。

“有一天他也会成熟。”雅真喃喃地说。

“你说嘉文?不,妈妈,他是那种永不会成熟的人,他永远会要别人保护他,帮助他,而不能独立自主。”

“你太武断!”

“十几年,妈妈,不是很短的时间,够让我认清一个人。虽然我依然喜欢他,但,那不是爱情!”

“那么,”雅真放弃了努力,“你决定不嫁给嘉文了?”

“是的,妈妈。”

“你叫我如何向杜家开口?”

“给他们真实,总比终身欺骗好,是不是?”

“或者,他们宁愿要终身欺骗。”雅真长叹了一声,绝望地站起身来,凄凉地说,“我无法强迫你做什么,可欣,你已经到了能自主的年龄。我做女儿的时候,是父母做主的时代,我做母亲的时候,又是女儿做主的时代。年轻的时候,我只能听凭父母,现在,我又只能听凭你。好吧,你有权选择你的对象,我不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去解决你的问题,你自己去向嘉文和杜伯伯说清楚——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伤害别人比被人伤害更痛苦。无论如何,嘉文是个善良忠厚的孩子,何况,他对你一往情深,又禁不起打击。”

“这就是我的苦恼呀!”可欣叫,“我怎能告诉他呢?我又怎样告诉他呢?”

“那个纪远呢?”雅真嘲讽地问,“他是你心目里的英雄,是吗?他有勇气和你恋爱,怎么不挺身而出呢?”

“他逃避了!”可欣悲哀地说,“友谊战胜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