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14/54页)

明远走到她身后来了,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惊,发刷从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远俯身拾起发刷,从镜子里凝视她,怀疑地问:

“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梦竹有点口吃地说,她觉得明远已经洞烛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测明远或者已经听到了王孝城最耵那句话,这样一想,她的脸色就变白了。而明远站在她身后,握着那发刷,也闷不开腔。从镜子里,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肃而深沉的脸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两人都默然不语,梦竹了解明远的个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个角落里,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连一件衣服尚且会引起他的不快,何况是——

“梦竹!”

明远一开口,梦竹就又吃惊地一跳,明远瞪着她问:

“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你要说什么话?”梦竹醒觉地问。

“对于王孝城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明远问。

王孝城的话?梦竹脑中纷乱成一团,到底,他是听到那句话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说的人是谁了。她瞠目结舌地望着明远在镜子里的脸,对于明远那份沉着的脸色,突然冒出一股怒火。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从不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而要做出那股阴阳怪气的脸色给她看,他是在折磨她,还是在窥探她?他希望知道什么?他想要她告诉他什么?突来的不满使她勇敢地扬扬头,用一种近乎生气地声音,冷冰冰地说:

“我没有什么意见!”

“怎么,”明远的眼睛掠过一抹困惑,“你不赞成我重拾画笔吗?”

“哦,哦,”梦竹如梦初觉,突然明白过来,才知道明远指的是画画的事,不禁感到一阵像解放似的轻松。在轻松之后,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独,和类似歉疚的情绪。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的错误,她给了明远一个嫣然的微笑,用几乎是高兴的口吻说:“当然,我完全赞成,他的话很对,你不该放弃你的本行。”

明远诧异地看着梦竹,他不了解她为什么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态看起来那么奇怪。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他问。

“没有怎么呀!”梦竹微笑着说,“只是有点累,而且,见着了多年没见的朋友,总有点兴奋。”

这倒是真的,明远释然了。他拿起发刷,下意识地在梦竹头发上刷了一下。这举动使梦竹心底掠过一阵痉挛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够被人保护,被人怜惜,带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她说:

“明远,从今天起,做一切你所爱做的事吧,哪怕辞了职去画画。我已经拖累得你够了。”

明远愣了愣,他低头注视着梦竹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没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实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们不那么早结婚……”

“可是,是我要求你结婚的,是不?”明远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会讲起这些?”

“因为我对你抱歉,假如你不结婚,你现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来你的画就比他画得好,可惜你放弃了,否则,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为……”

“梦竹!”明远低低地喊,抚摩着她的头发,“你今天是太累了,太兴奋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后悔娶了我……”梦竹继续说,在自己的思潮中挣扎。

“梦竹!你真的是怎么了?”

梦竹猛地缩了口,镜子里的她有种奇异的激动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颊,惘然地笑了笑,说: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时间,晓彤正独自呆坐在她的房内,面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地凝思着。父母谈话的声浪隔着一扇纸门,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可是,她并没有去听,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银白色的衣服,她懒得去脱,也懒得移动。今晚的舞会,使她自觉成为了一个大人,尤其,她已经和一个男人共舞过,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点脸红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来,魏如峰的脸竟像飘在雾里,她怎么也想不起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只模糊地记得他有对似关怀一切,又似对一切都不关怀的眼睛,这感觉多么抽象而不具体,她甚至记不得他的眼睛是大还是小,他是漂亮还是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