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变形记(第5/8页)

我要了油条,面饼之类的传统边境小吃,拿了几瓶啤酒放进冰桶,和郭立民面对面坐着。郭立民咬了一口油条,马上就吐了出来。我几口把手上的油条吃完,又灌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饱嗝说:“这边的油条和国内不一样。”

郭立民听了我的话,噢了一声,忽然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拿起刚才扔在桌上的油条,几口啃完,灌了一瓶啤酒。他的眼圈开始泛红,很快泪水就掉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都在抖。他把头埋在手臂里,身体不停地颤。

我拿着酒的手停在半空,问他:“你要是吃不惯就别吃,犯不着哭得这么凶吧?”

郭立民又哭了一阵,才把头抬起来对我笑:“我想阿爹了。”

郭立民的父亲叫郭强,原先开了一家小炒店,生意一般。因为家里老人突发重病,加上有妻子儿子要养,他特别想找赚钱的路子。

80年代的金三角,流传一句俗语:谁家有十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90年代,坤沙的倒台和东南亚各国政府的全力合作,海洛因产量锐减,罂粟价格翻倍,俗语变成:谁家有一万株罂粟,他就躺在金山上。

新世纪以后,因罂粟的种植周期长、地域环境苛刻、价格高昂、产量不足等,海洛因逐渐被人工合成的冰毒代替。那句俗语里,又减少一个零。

如果将海洛因形容成大自然的果实,冰毒就是工厂流水线的商品,而加工的商品是要原料的。

2004年,郭强听来馆子吃饭的食客说,边境地区卖某种感冒药很赚钱,就留了心眼,去实地考察了一趟。“阿爹回来的时候,不停着说钱太好赚,太好赚了。”郭立民总算停止抽泣,用T恤擤了下鼻涕。

这些被收购的感冒药,最终会被用来提炼毒品原料。直到2005年,该感冒药被列为处方药,购买途径受限,情况才有所转缓。

郭强在云南碰到的药贩子承诺,货有多少就收多少。他没犹豫,把银行全部的存款取出来,加上小吃店打的抵押贷款,找亲戚朋友借钱,然后去贵州各地的乡下诊所和无证药店跑了一个多月,囤了十来万元的药,之后租了一辆货车,孤身一人前往云南。而后,杳无音讯。

郭立民又拿了一根油条,他说父亲走的那天,给家里做的就是油条。说这话的时候,郭立民眼睛一直在看我,可能他是想要我说几句慰的话。我不想开口,就咬开两瓶啤酒,递给郭立民一瓶。

当时美赛河上,恰好有当地的富贵人家结婚。一艘艘小木船顺流而下,船上挂满五色的彩灯,船头立着铜铸小佛像。头戴圆形草帽,身穿艳丽服装的女人跪坐在船舱,嘴里念念有词,手上将满满一船的瓜果,丢向岸边,引得游客和当地人哄抢、玩闹,众人脸上都是笑容,更有情侣在互相追逐,场面很热闹。

我们坐的位置离河面有点远,连颗提子都抢不到,郭立民一个劲埋怨我。我被他说得有点烦躁,想结账换个近一点的位置。

还没等我有动作,郭立民把手伸进冰桶,掏出鸡蛋大的冰块,朝人群扔去。借着灯光我看到,他胳膊上青筋都凸出来了。

冰块砸到了人,有个家伙捂着脑袋跳脚,以为是旁边的人打他,挥拳乱打一通,惹起了不小的争端,场面更热闹了。

郭立民见到这景象,笑着举起酒,要和我吹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意思?”郭立民手停在半空,瓶口对着自己。

我指了指下面陷入混乱的人群。郭立民嘴巴做出“噢”的动作,并没出声。他把酒放在桌子上,对我说:“他们笑得太开心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继续说:“阿妈病了。”

这之后大概过了十天,一个下着暴雨的深夜。我正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很轻。我把黑星手枪拿在手里,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郭立民,浑身上下都是雨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把他拉进来,郭立民坐下后没说话,只是重复抽纸擦脸的动作,脸上的水都干了,他还是没有停止。我觉得太浪费,把纸巾盒拿走,郭立民这才抬头看我。

我问他怎么过来的,郭立民说自己骑车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我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郭立民没有回我,只是双手捂着脸,呼呼喘气。

又等了半小时,电视上的节目都放完了,他还是保持同一个姿势。我有点烦躁,骂了一声:“给我装死人啊?”

没想到这话刚出来,郭立民换了个人似的,冲我大吼:“操你妈!”

我有点懵,但也知道这是在发脾气。我没说话,只是抓起遥控器,用力扔了过去,正好砸在郭立民头上。他额头没出血,就是有点红。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