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我一睡就彻底昏迷过去。
梦里有Mia泛红的一双眼睛,墨黑的眼珠子,透着隐隐的决意不悔。她不哭也不闹,只那么站着,身形单薄却又固执坚定。突然画面一晃,镜头拉近,Mia的脸又变成了我的。那是十几岁的我,同样的固执和坚决,不哭不闹,只会梗着脖子与这个世界抵抗。然后我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是我在哭吗?可我为什么哭?我的世界从原本的黑白,渐渐变得流光溢彩,我为什么要哭?
梦境冗长,却令人心感凄然。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睁开了眼,那哭声却没有断,隐约是从客厅传来。我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掏了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一个大好的周末就被这样浪费了。
我悄无声息地起床,想去一探究竟,却听到我妈和杜叔叔的谈话声。我听到了我的名字,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
“乐遥不知道,我不能让她知道……”萦绕在我梦里的哭声,原来来自我妈,“绍甫,我们赶快走吧,我怕哪天又碰到了,他肯定就认出我了,到时候乐遥怎么办。她好不容易等到钟越回来,我也放心把她嫁给钟家,可是怎么又出这档子事!老天爷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们!”
“美云,说不定是咱们想多了,”这是杜叔叔的声音,“也许裴知言认不出你了呢?你也就装装傻,稀里糊涂就过去了,何况他也只是钟越的姑父,打不了那么多照面的。”
“怎么能稀里糊涂过去?他是乐遥的亲爹啊!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女啊!这关系要怎么装?我装不了,我真的装不了……我怎么会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到他,我怎么知道老天要这样耍我……”
那抽泣的声音仿佛一根根抽丝剥茧的线,然后一圈又一圈地将我紧紧捆缚住。我渐渐听不到任何声响,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床上躺下的。血液还在血管里畅快地流着,这是我林乐遥自己的血,怎么会流着别人的血呢?爸爸?我林乐遥怎么还会有个爸爸呢?
天仿佛是瞬间黑下来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屋里几乎没有一丝光线,我只听到墙上壁钟走动的声音,咔嗒、咔嗒,好像我胸口里的心跳。哦,还有我的呼吸和脉搏,身体真奇妙,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听我妈说是在监狱里,她还请了狱友给我算命,说我大富大贵能嫁进豪门。不是说得挺准的吗?难道我嫁不了钟家?我为什么嫁不了钟家?哦对,因为裴叔叔,因为裴叔叔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我怎么会有爸爸?
小时候镇子里那么多小朋友拿小石子砸我,骂我没爹生没娘养,我怎么会有爸爸?长大开家长会,老师看着我花枝招展香水扑鼻的妈妈蹙眉摇头,我怎么会有爸爸?后来去钟家,长辈开口就问我父母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会有爸爸?
我妈一定认错了!她以前有过那么多男人,她怎么会记得是谁?
门外早就没了声响,他们都忘记了屋子里还躺着一个活人。我猛地跳起来,我要去问一问钟越,我要让他告诉我,我和裴叔叔一点都不像,是我妈年纪大了,糊涂了。我不再顾忌我们之间的冷战,只要能打破僵局,我不在乎那个人是我。
我穿反了袜子,鞋带也系了死结,记得带了钥匙,却落下了手机,可我管不了这些,我飞奔下楼,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平湖公寓。就算钟越不在,那我也能一直等,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怎么会有一个爸爸。如果他真是我爸爸,那他又怎么能是我的姑父,我得好好想一想。
司机在我的催促下,火速抵达了公寓门口,我掏出一团纸币,等不及要回零钱,已经夺门而出。白昼渐长,黄昏也透着凄然的亮,平湖公寓里向来清静,因此稍微大一点点的声响,都足够震耳欲聋。风声鹤唳,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大口大口的喘息,在跑到钟越所在的那一栋楼时,我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仿佛是电影里的镜头,我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突然眼前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大概三秒,不,两秒,也许一秒都不到,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有什么崩裂的声音随即而来。我的脑子突然空白一片,四肢发麻,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啃噬而上。周围的人全部一股脑涌了过来,我艰难地跟随上脚步,却在看到地面上那一滩血红时,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那是宋未来的脸,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血泊中散落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我听到有人在念,登记、结婚、新人、离婚这样的字眼时不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理会不了这些,只觉得手脚冰凉,胃里一阵一阵地翻滚,宋未来的那双眼睛,似乎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有身影朝着我疾奔而来,摇着我的肩膀,似乎还冲我吼着什么。但他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我的脑子里只有轰然落地的重音,像一记猛锤,狠狠地砸进我心里。太重了,所以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震得发麻,没有了任何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