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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丁老师人真不错!”

“所以被你这种家长烦死了!中美学生互访交流是学校的中外交流中心组织的,跟丁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跟人家丁老师骂这个骗钱,骂那个骗钱,人家丁老师又没骗你钱……”

“我到哪儿去找交流中心骂去?”

“那你就骂给丁老师听?”

“只好难为她代交流中心听啦。听了可以去转达。我也只能请丁老师帮忙把订金退回来啊。”父亲又说。

“订金不能退。”

“人家丁老师一口答应……”

“她能不答应吗?好不容易学生放暑假,丁老师能喘口气了,要是四十五个学生的家长都要她帮忙退钱,转达意见,人家还活不活了?!”

“我告诉你,你转学的时候人家不收,我们是花了好几万把你转过去的。费了那么多钱才把你转到丁老师班上,谁让她挣班主任这份钱的?我们不找她找谁?”

什么都要挣回老本,不把丁老师使用到极致,就没有挣回老本,就不合算。他回到沙发边,动作狠狠地戴上iPod的耳机,用姜育恒的歌堵住父亲。父亲心里早就没有歌了。心里就是合算和不合算,没有留空间给歌。

但父亲却跟过来,坐在儿子身边。“你们丁老师还答应,在暑期给你补课。”他脸上的笑是刚谈成一笔买卖的,“我刚才跟她说,畅畅到了你丁老师班里,语文突飞猛进,学习态度也大有改善,连自己的卧室都会收拾了!都归功于丁老师!她说是畅畅悟性好,一点就开窍。我就顺水推舟啦,跟她提出来,暑假期间每礼拜让她给你补三次课。你看,我是先给了她甜头,再麻烦她到学校帮你追讨订金的。”

“你给人家什么甜头?”他嘲讽地问父亲。

“补课呀!她还不懂我意思?给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补课,会亏待她吗?肯定不少付她补课费,对不对?现在好多教师都是学校外面比在学校里面忙。靠学校里教书那点工资,穷死他们!都在外面当家教挣外快!”

那天晚上丁老师发短信给他,说已经跟交流中心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负责人同意退订金。短信最后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五千美元的代价不见得能产生真正的交流,你说对吗?”他回复说:“去美国的计划遭到破坏,本来该遗憾,但反而特开心,因为我将会常常见到Dearest心儿!对了,我和叮咚一块儿种的大丽菊开花了吗?”

“大丽菊遗憾你没去成美国,不过叮咚高兴极了。”

他看着心儿那条回复笑了。父亲已经睡下了,他轻轻出了家门。离家三条街口的家乐福隔壁,那家街机厅还开着门,灯光浑浊得像雾霾。他走进门,这个厅被人玩旧了,玩破了,游戏机又老又疲惫,边上站着的孩子们也显得又老又疲惫。都是在街机厅里混老的少年,眼睛里有种冷酷和无知,他被自己的发现弄得一哆嗦。他彻底戒掉游戏机是转学到二中之后,准确地说是跟丁老师熟识之后。不能说戒掉,应该说忘掉。他的生命应该像公元的BC和AD一样,分为BC(丁老师前)和AD(丁老师后):BC的他野蛮,无聊,混街机厅;AD的他文明,充实,不需要电子游戏给予的简单刺激。他也感到自己得到一种从未得到过的关注。并不是说父母不关注他,但丁老师的关注来得那么合宜,就像质料朴实,大小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就是感觉不到穿着它。他从那时就再也没有感觉进街机厅的需要。可那晚他太不安分了,只有模拟厮杀能跟上他血液的涌动速度,非得模拟的残暴才能麻木他的激情。

他在天亮时耗尽了力气,挪回家里,挪到床上。入睡前发了一条信息:“熬不到下次见你的时候了,I already miss you so much,soooooo …much…(我已经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暑假的每次补课,他常常会拿出手机,翻看下载在里面的年轻丁老师,二十三岁的师范毕业生。他一次次认定,还是三十六岁的丁老师更美,他连同她谬误的婚姻都爱,连同她被谬误情爱揉虐过的身体都爱……

走廊上的另一间囚室开了门,又关了门。他这间囚室的铁门跟着震动。不处在绝对孤独和静寂中,不会发现声音行走的轨迹多么清楚,又是走得多么缓慢,走完了空间的距离,还在他的脑壳里走,在身体和脏腑里走,他整个躯骸成了这嗡嗡尾音的共鸣箱。他试图想象那间房里看不见的难友,他是个等待上诉的死囚吗?那么他又是因为什么被判决的?也杀害了一条生命?因为什么而杀害的?值得吗?

值得吗?这个问题头一次叩问他。

什么都能问,就别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