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第3/4页)

魏先生在窗前踱步,蓝色长袍飘摆,他双手背在身后,念出曾试图攻占中国的侵略者,从茹毛饮血的古时北方部落开始,顺着时间长河,列出所有在他看来无一不是被赶走或被同化的侵略者——吐蕃人、突厥人、东胡人。当他说到元代时,我表示反对,蒙古人统治整个或部分中国长达一个多世纪,把他们当成被同化的侵略者,我不大认同。

“不好意思。”他说,“我话太多。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小学童了。”他把我的茶杯斟满,拿起一本期刊。“看过这个没?”这是重新发行的“外国出版报刊”《中国苏格兰时报》的文艺副刊。我纳闷在其名下注册了这份报纸的那个苏格兰生意人,他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丑,他怎么能做到像流氓一样无所事事却领着丰厚的薪水。

“没有,我还没看过这期。”我接过来扫了眼目录,便看到魏先生的笔名。“先生,您不觉得该另取个笔名吗?人人都知道这是您。”

他起身去厨房,“说说你的看法。”

他的诗表面上是关于一个老人多年来信守对妻子的爱情和忠贞,但当前情形下,读者会自然理解为一个爱国者对祖国坚定不移的情感。魏先生的遣词用句一如既往地精妙准确。

“太棒了!”他回来时我说,“非常感人。”

“不,不,这并无新意。来,吃点东西。”他递给我一个包子。

早孕反应已经过去了,一看见食物,我的胃就咕咕欢唱。“不了,谢谢先生。”我还是客套了一番。

“一口就没了。”

“请留给师奶吧。”

师奶从门口朝我招招手,“吃吧。”她说,“还多着呢。”

我们吃着包子,魏先生拿起文艺副刊,“郑惕也有首诗发表在这期。”他翻到那一页,“写得很不凡。”

他把期刊递给我,探身坐在椅子边沿等我读完,“说说看,你怎么想?”

我正要回答,就看到作者本人闯进房间。

“老师。”郑惕叫道,看见我又停下来,半扬起手打了招呼,旋即坐进椅子,无精打采地靠着,像在自己家一样随意。他头发乱蓬蓬的,像没有梳洗过,西式粗花呢夹克下的衬衫皱皱巴巴,领口敞开着。他甚至没有假意推辞一下,就接过师奶递来的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旁边桌上晾凉,又径自拿出一支烟。这怎么可能,我暗忖,如此粗野之人,竟能写出那样优雅的诗句?

“我喜欢你写的诗。”我指着桌上的文艺副刊说。

“有点情调,是吧?”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烟深吸一口,把头向后仰去,吐出大大的烟圈。

“我不会用情调形容这首诗,它比情调深刻得多。”

“哼。”

他铁了心要找别扭,即便是他自己的诗,而正如魏先生所说,这诗非常不凡。郑惕在诗里打造的境界很生动——远处湖岸亭台里的赤柱和飞檐,柳枝垂向湖面,繁茂的柳叶投影在明镜般的湖水里。一对年轻恋人租来小船,在湖上泛舟,他有节奏地划着桨,她翠绿的发带飞扬。郑惕总有办法将人领入他的爱恨情仇中:飞机,在亭台的飞檐下看上去那么微小,那么无关紧要。但下一刻,鲜红的血溅上朱红的梁柱,炸弹的碎片在冰冷湖水里嘶嘶作响。当读到刻有帝王诗词的石碑碎裂时,读者不禁会随作者一起为敌人的暴戾而怒吼。

郑惕瞪了会儿烟头,将烟灰掸进一个碗里。“投降派也可以写出这样的东西。”他生气地说,又咂了口烟,吐出一团烟雾,“从军的号令在哪里?抗日的号角呢?”

“那不是你的风格,小惕。”魏先生说。

“不是我的风格!”郑惕嚷嚷着,跳起来将剩下的半支烟扔进碗里。“看到了吧?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只有一个懦弱软骨头的风格,只会用思想和哲学来抗争。”

“恰恰相反,你所写的一切都是勇气的证明。告诉我,小惕,你有多少次曾冒着生命危险在这样的刊物上发表作品?”魏先生拾起文艺副刊,“你的作品弘扬了人文价值、理性和个性独立。”

郑惕转向窗户,往窗框上撞着脑袋,“思想启蒙的时代过去了。”他猛地转身说道,“现在唯有战斗。”

魏先生拉住他的手肘,“你在烦恼什么,小惕?”

郑惕挣开手,从碗里捡起那半支烟,吹着烟头的火星,“我是只软弱的虫子。”他哑着嗓子说,“当安进和范昊甫在杀虎取胆时,我却缩在家里,写着唯美诗歌和无用的戏剧。”

“什么意思,杀虎……”

“当然是打日本人。为中国抛头颅洒热血。”他把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使它重新燃起来。“他们的兄弟却像条吓坏的蜥蜴,躲在这个外国人保护的小岛上。”他又把烟扔回碗里,抱着膝盖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