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第2/4页)
小工们一走,我看着这些食物满心欢喜——橙黄色的胡萝卜、新鲜碧绿的荷兰豆、大虾、莲藕、洋葱。我跟酱菜厂门口那些把传单扔到地上,奔涌着去领大米的难民并无区别。但我不在乎。我拿起一根豆荚,用大拇指触摸里面包裹的小豆子。“还记得以前乘渡船去厦门吗?”我问,“我们带着好多鸡蛋、米糕和饼干,在妈祖庙供奉。”
素莉拍着湿漉漉的手说,“我记得有木偶戏和烟花。”
阿桂冲素莉晃着一根香葱,“要是可以的话,这只小呆鹅会在那儿看一整夜烟花。”
“我喜欢看啊。”素莉捧着正在清洗的芒果,像个正要上供的信徒,“像花儿一样的烟火,太美了。”她闭上眼睛,嗅嗅芒果,“像硕大的牡丹和菊花,嘭。”又把芒果放回篮子,皱起眉头,“现在全毁了。我再也不看烟花了,它们听起来和炸弹一样。”
“当然要看。”我说,“等这一切结束……”
“不,不会结束的。”她坚持。
“素莉……”我该怎么说服她?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会成为回忆,我们会回到从前的日子,我们会忘记鞭炮像枪声,炸弹如烟花。会吗?
之后,食物准备妥当,我们在妈祖像前搭起一排桌子,铺上白色台布,摆好食物和调料。母亲和婆婆出来祷告。我带阿梅和阿州上楼,到我床上打个盹,毕竟,这是天后的盛宴,在大快朵颐之前,该留出足够的时间以表达对神明的敬意。孩子们不愿意安静下来,我只好把脚搭在他们身上,阻止他们乱动,然后才合眼睡去。
一觉醒来,阿州不见了,我的一只脚原本搭在他身上,现在脚下只有小枕头。我从阿梅身上抬起另一只脚,跳下床。
我们很快找到了阿州。天后供桌上凌乱不堪,一只油腻腻的小手从桌布下面露出来,手里紧抓着一根鸡骨头。阿桂掀起桌布,阿州正躺在下面酣睡,小肚子鼓得像个皮球。周围全是没吃完的米糕、骨头和虾尾,油渍和调料糊了他一脸。
阿梅气鼓鼓地喊:“坏孩子!”又看看乐不可支的我们,自己咯咯地笑了,甜甜地加上一句,“他真是个淘气的弟弟。”
“好吧。”母亲说,“想必妈祖已经用过了。”
“毫无疑问。”我附和道,心想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这样亵渎了供桌,母亲可不会如此轻饶。
“他没碰米饭。”素莉边清理桌子边说。
婆婆点点头,“老虎怎么可能吃米饭和豆腐。”
“说得没错。”母亲说道,“以后就让他吃肉吧。”
***
那是阿州最后一次糟蹋飨宴的机会。冬天慢慢过去,食物越来越稀缺。阿桂每次带回一个橘子、一粒鸭蛋、一小块肉,都能令大家难得地欢呼雀跃。但无论如何,我肚里的胎儿在快速成长。如果能足月临盆的话,他将在龙年出生,和我一样——在我24岁生日的两个月后,比我小两轮。尽管龙主日出,我还是希望在这个龙年,大吉大利的是中国,而不是飘着太阳旗的日本。
聿明从游击战训练营寄来的信很乐观。他讲述了我国空军配备的新式苏联战机,比日寇大部分飞机的性能更优越。甚至这个季节都让他高兴。冬天是我们的朋友,他写道,重庆雾气浓重,不到春分时节,敌人无法实施空袭。受训前他已经获得晋升,受训后又再次得到提拔。
他现在是国军上尉了,我想,应该有权决定行军的地点和时机,他一定有办法派人来带我去见他。与此同时,我练习书法,陪伴孩子们。晴朗的日子里,我给他们穿上棉袄,和婆婆一起带他们去皓月园或毓园。我每天做饭、读书。有时岛上会放电影——一般是外国电影,因为大部分中国电影公司都关闭了。婆婆和我看过《陈查理在檀香山》,很有趣,但没法和我最喜欢的中国电影《新女性》相提并论。
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又开了几次会,但大家的热情褪去了很多。范昊甫、闪电和蟋蟀这三个核心成员似乎都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致。
我没有告诉魏先生我参与鼓浪屿文化抗日联盟的事。那年冬天,每回拜访他时,我们就谈论前方传来的捷报——我军夺回日军占据的开封要塞,战士们毁坏桥梁,切断通信线路。这些小胜利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一天,当阜阳战役获胜的消息传来时,魏先生特别高兴。“我们要将日寇彻底打垮。”他大呼。他身后灰茫茫的大海里依然泊着战舰,但我们不再去数有多少只。“日寇也许会赢得几场战役,但我们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我点头称是。最终获胜的结果对老人是个安慰,是一位历史学家对胜利的长远观点。个中苦乐无从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