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
21
纵然危险四伏,食物短缺,聿明又久未归家,我怀孕的消息还是让母亲和婆婆欢欣不已。这个孩子,此时不过是生命的一滴小露珠,性别也早已注定,我仍然感觉到家人在默默祈祷这是个男孩。可不,即便我这个出生于辛亥革命之后的女性,依然希望能多一个男孩来延续两个家族的血脉。如若不然,一切重担都将落在阿州身上,他会是韩家聿明这一脉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子嗣,况且他曾被正式过继给我母亲,所以也将是刘家唯一的子嗣。
母亲极疼爱阿州,她陪他玩手指游戏,纵容他在自己床上爬。他们一起念诵阿-弥-陀-佛,所以阿州自打会喊妈妈起,也就差不多会念诵佛经了。阿桂、素莉和祥妹都很喜欢他,成天到晚小少爷这般,小少爷那般。她们唯一不会给他的——遵照母亲的吩咐——是肉。但凡有肉,她们就都留给我,为了肚里这个孩子。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会在袖子里藏一块,带阿州到外面去吃,免得他咂嘴的声音被听见。一个正当好胃口的孩子,应该生活在富足年代才对啊。
阿桂竭尽所能补充储藏室的食物和大米,几乎每天她都能带回些水果和蔬菜,偶尔还会有一把海鱼、几个牡蛎或螃蟹。多亏素莉和羊倌的关系,我们总有足够的羊奶。但很少有肉。母亲似乎并不在意。自20多年前皈依天后妈祖,她就没再吃过肉。在她看来,豆腐和蔬菜就挺好,肉是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而天后宝诞将近,这可是让她牵肠挂肚的事。
天后妈祖是福建省沿海最受爱戴的神祇,也是母亲供奉的恩人。在我出生之前,母亲曾发愿,如果妈祖能保佑我父亲在台风中幸免于难,她便五年不沾荤腥。还有一次,她怀孕发起高烧,遂又向天后娘娘祈求,愿意终生不碰肉食,只求妈祖护佑未出世的孩子,也就是我。有一次,我惹恼了母亲,她对我说,悔不该当初只求妈祖救孩子一命,还该求妈祖赐个男孩。之后很多年我一直以为,由于母亲的过错,让我成为女儿身。
妈祖宝诞一周前,鬼精灵的阿桂说服羊倌的娘卖给她一只活鸡。白天她把鸡放在穿堂里,它一叫唤就给它喂食;晚上,她让鸡睡在自己房间。此时有一只鸡对我们来说已经再好不过,但阿桂不满于此。否则她不会让阿汾到我们庭院里来,因为某天早晨,我看见他在那儿懒洋洋靠着我家的檀香树。
我一开门,他便直起身,侧腰撅臀,拄着手杖忸怩作态,脚上穿着一双女里女气的皮鞋,黑白相间的鞋尖点着地。他脸颊胖了些,但那鸡脖子依然细瘦。“我专程先来贵府,弟妹。”他满嘴谎话。“人人都知道贵府对妈祖最虔诚。遗憾的是,”他做作地皱起眉头,“由于我们如今遭受的恶业……”
“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装模作样的漂亮话,阿汾。直接告诉我,你有什么,想要多少钱。”
他的脸抽动了一下。“我的主顾很多。”他眯起眼睛,“老主顾们都对我感激不尽。”他边说边往后退。
滚吧,滚蛋,我心想。去卖给那些不在乎你的肮脏交易的人,卖给那些不在乎你跟日本倭寇称兄道弟的人。
阿桂清了清喉咙,递给我一个眼色。她想买他的东西,母亲也想。如果我不立即修复已经被我毁坏的关系,这位大伯子肯定要变本加厉把本已极高的价格翻上两三倍。
“我看得出来,大哥,人们为何这样追捧你。”我观察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我夸张的语调而感觉受辱的迹象。“只有你这么机灵的人才能弄到别人不可能找到的食物。”我该说机智,而不是机灵,但我实在勉强不来。“刚才我可能唐突了。我只是想早点把事办完,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
“哦,当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舔着嘴唇,“要不是我,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他们在家里,坐等我的食物上门呢。”他身上的白西装和马夹是皮条客和赌棍的标准打扮,不过这些日子他实在无须赌钱,贿赂和走私赚的油水足够让他从梦里笑醒了。“重要的是,”他转动着手杖说,“关系。而我正好交游广阔。商会根本不懂如何跟厦门当局谈判。”他嗤笑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木然地看着他,懒得再微笑点头。
“好吧。”他总算说到正题了,“你们需要什么?”
我让阿桂跟他说,她报出一长串我们想要的东西:大虾、莲藕、胡萝卜、洋葱和荷兰豆。不需要鸡,阿桂得意地补充,我们已经有了。我们讨价还价一番,同意最终价格由到货的质量来定。
第二天破晓,替阿汾送货的小工就到了。食材都不错,只有香葱是蔫的,我们压下来一点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