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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厨房,小黄手捧茶杯伫立着。“请坐,小黄。”婆婆说,像自己的将军父亲一般,蹙眉低头看着他,“我儿子派你来做什么?”
“专程送信来,太太。”他抬起一只脚的趾头,接着又抬起另一只脚,好像它们不应该踩在白色地砖上。
“他一定告诉过你不能泄露任何敏感信息。”
“是的,太太。”
“我不关心你们的军事机密,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是否平安。”
“是的,太太,他很健康。”
“还有别的可以告诉我吗?”
他踌躇着。我能听见在这个熟睡小岛的边缘,海浪拍打着礁石嗡嗡作响,这正是鼓浪屿名称的由来:鼓声轰鸣的小岛。“我只能告诉您,太太。”终于他开口道,“韩少尉深受大家尊重。他勇敢、公正,而且他精通……嗯,我是说他精通他所做的工作。我得走了,太太。”他打开外套里的夹层,将我们的信和围巾放进去,把凳子推开。
“他还在福建省吗?”婆婆问道。
“是的,太太。目前还在。我是说,工程部门随时可能被派往任何地方。”
我匆忙用白纸裹了些包子塞给他,“太谢谢你了,小黄。”
“我会把包子转交给韩少尉,太太。”
“不,这是给你的。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丈夫会派你送信来,为什么不邮递?”
“我不知道,太太。少尉只是说我们要试探日军的防卫。”他慢慢挪向门口,我和婆婆此时也同样希望他赶快离开,便只是点头致了谢。我在他身后闩上门,吹灭蜡烛,跃上楼梯,在楼梯口超过婆婆。
信中聿明对我的称呼像一道闪电——我挚爱的安丽——好像他的嘴唇在轻唤我的名字,好像这些字将一个我没有意识到的,渐行渐远的灵魂带回了人世。眼泪冲了出来,我甚至没来得及护住信笺。我摸出一条手帕吸干模糊掉的墨迹,擦去眼泪,快速浏览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结尾处找到了我一直期待的东西。
我的爱妻,信中写道。这段话在信纸上端,左边第二列。我的内心充满了战士对家园的渴盼——回到母亲和孩子身边,而最最重要的,是回到你的身边,我挚爱的妻子。亲爱的安丽,言语已无法表达我对你的思念。爱你的丈夫,聿明。我把这段话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然后才从头开始看。
信是用纤细的蓝墨钢笔写的,字体大小均匀一致,正是他的风格。想到他一定有张桌子可伏案写字,我就觉得欣慰。他一如既往地把每个段落都用带小括符的阿拉伯数字标上了号。他在第一段里询问我们是否安康,为没有陪在我们身边而道歉。在第二段,他说他想到我们可能已经逃去香港或马尼拉,但如果我们还在这儿,也不必忧心,鼓浪屿相对安全,除非日本人想跟西方势力较量,否则他们不会招惹这里。
我添了个儿子还是女儿?他问道,这是第三段。你和孩子都好吗?上个月快到月底时,我总是想到你,还有我们就要降生的第二个孩子。请给我寄些照片来吧,要分别拍你的和新生儿的、你和两个孩子的、我们的两位母亲和孩子们的。
我忍不住轻声笑起来,这就是他——老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当兵已经7个月了。他在第四段中写道。即使在睡眠中,我的耳朵也已经能听见最轻微的脚步声,步枪上膛的咔嗒声像寺庙里的撞钟一样响亮。我曾顶着烈日和暴雨长途跋涉。我跟庄稼人一样皮肤黝黑,我的脚已经习惯了水泡。这些是战士生活的一部分,实在不足挂齿。我最担心的,是自己所肩负的保家卫国的重担。敌人的进攻迅猛无情,我只是个接受过仓促训练的少尉,然而,每天我不是在领军打仗,就是在各种特殊环境下监督建设或拆除工程。我们的部队经常要同时做两件事,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得为工业建设抢救出尽可能多的资源。我们一点一点地把工厂搬往内陆——靠船或卡车,甚至靠驴车和我们的战士肩扛背驮。正如人们所说,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迁徙。同胞们历尽磨难而不屈不挠,他们构成了这世上最有智慧的民族。我为自己身为中国人而骄傲。
这是信中最长的一段,接下来的第5段里,他阐述了日军在武器装备上的优势。他抱怨说,本应是我们友邦的美国居然向日本供应燃料和铁块,而且对此毫无愧疚。我停了片刻,欣赏着他隽永飘逸的字体。即便用钢笔,依然字如其人,坚强、自信,同时又细腻、雅致。
第6段他留给我一个今后的通信地址,那是国军的信件中转站。
我又读了一遍那些绵绵情话,然后把航空信纸折起来,放进桌子左上方的抽屉。下封信里,他会回答我每天吃了什么、穿得暖不暖、睡得够不够。出于礼貌,他会首先回答这些问题。而现在我又有另外的疑问了,他为什么没有跟随蒋介石的主力部队撤往内地?中国的海岸线已经完全被敌人占领,他们是怎么从外界获取物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