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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我仿佛看见一片小池塘,池塘中间的狭窄处架起一座红色小桥。我和聿明靠着桥栏杆,把米饼扔进水里,观看抢食的金鱼——鱼嘴一张一合,透明的尾巴摇摆着,互相簇拥着、回旋着、磨蹭着。

慢着!

我翻身坐起。如果我所期盼的最终不过是黄粱一梦呢?我一把抓起眼镜跳下床,双脚狠狠地踩在地板上。不,我不要梦。梦里相见没有用。根本没用。我重重地踏着地板。我需要实实在在能抓在手里的东西。我打开窗户,又砰地阖上。我受够了做梦,受够了第六感,还有那些幻想。我想要……哪怕是一封信。

我焦虑地来回踱步,房间太小,我又走到过道去。我曾试着在脑海里拼构出他的样子——闪着光泽的头发向左偏分,饱满的前额,耳朵和眉毛的轮廓,眼睑下的阴影,鼻梁的长度——一切一切,从头到脚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我尝试过构想他身体的一部分,也尝试过想象他的全部,但这些统统不能满足我。

我停在儿童房门外,开始怀疑今天是否真能收到他的消息。也许我所抱的全部信念和愉悦都只不过是痴心妄想。我推开门,经过熟睡的孩子们,走到窗边。

寒气渗进屋来,钻进我的睡袍,从小腿爬上腰间。我再次分辨出院子和小巷里的各种暗影。有个东西在移动。是个男人。他在巷子里观察我们的围墙,然后把一只手搭在水泥围栏上,一眨眼就翻了进来,脚一落地,便跑向房子另一边。

贼。我想起阳台上形同虚设的门锁和储藏室里存着的食物。我这时该把家人唤醒,但我只是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窗户缝往外瞅。他刚从侧面绕过来,边走边抬头望向房子。我屏住气,如果他靠近阳台,我就立马跑下去叫阿桂和素莉。但他好像并没有注意阳台,而是径直走到我窗下。虽然我猜他应该没有看到我,还是后退了几步。

嘭,嘭。

我皱起眉。

嘭,嘭,嘭。

石子,他在朝我的窗户扔石子。等他停下来,我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这人正蹲在地上摸索石子。突然,他直起身,渔民打扮的他竟然有军人的身姿。“韩太太?”

我探头出去,“你想做什么?”

“请问您是韩聿明少尉的夫人,韩太太吗?”

听见聿明的军衔我大吃一惊,“你是谁?怎么会半夜三更溜进我家?”

“韩少尉派我来的,太太。”他低头致意。

我把窗户完全推开,走到阳台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这就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个人吗?

“到后门去。”我抓起罩袍,心想,我是对的,今晚我会收到聿明的消息。我穿上罩袍,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系上带子。他还活着,这是他派来的信使。黑暗中,我摸索着墙壁和椅背,匆匆经过走廊和客厅,来到厨房。

我打开门,来人啪的一声立正,“二等兵黄尹山,为您效劳。”他说话有本地口音。

“请进。”他脱去渔民的鞋子,我点起一支蜡烛。“你有信给我吗?”

他打开上衣里的夹层,掏出两封浅蓝色的普通航空信。当我看到信封上自己的名字韩安丽女士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伸出手,他递给我一封信。

“另一封呢?”

“很抱歉,太太。这封是给韩老太太的。我受命将两封信亲手送到两位太太手上,不能经外人转交。”

“我婆婆在楼上睡觉。”我压抑住想要责备他的冲动。经过一天一夜各种心思的起起伏伏,我的情绪像孩子的橡皮球一样被抛起扔下。“我丈夫会看重你的尽忠职守。”我尽量用平稳的声调对他说,“你放心吧,小黄,但我不是他说的那种外人。”

他犹豫片刻,将另一封信交给我。

“我丈夫还好吗?”

“是的,太太。”

我拉出一张凳子给他,把茶壶放到炉子上。

“韩少尉交代我问问有没有回信。”

“有的,有信,我这就去拿。”我往茶杯里放了些茶叶,又拿了些包子放在一个盘子里。“小黄,请吃些包子再走。”我看看左手,确定信还在。“水马上就烧开了,麻烦你自己泡一下茶。”

“请尽快,太太,我不能久留。”

我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吻了吻聿明的来信,把它放到枕头上。我打开红漆盒子,拿出他走后这7个月写成的7封信。我又扯出一段绿丝带,这是很久以前就选定的颜色:用来做衬裙的柔美荷绿色,荷塘里铺着的大片荷叶的颜色,会让他想起结伴鸳鸯在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间嬉水。我用缎带缠住信件,打了个结。

婆婆也有给聿明的信。我在门口唤她,她立即坐起来,平静地接过聿明的来信,仿佛半夜收到信竟是件很寻常的事。随后她下床打开巨大的樟木箱,拿出已经用缎带系好的信。她把信给我,又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条手织的围巾。我正要离开,她拉住我,“我想见见这个士兵。”我等她穿好罩袍和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