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9/14页)

放一会儿风筝之后,詹国滨懒散地半躺着,任温暖的春风吹拂他的身体。他眯着眼睛看那些风中杨柳和香樟,它们都寓言一般瑟瑟作响和猎猎疾动。詹国滨不知不觉就打开了自己,迎来了他自己从来不曾爆发过的激情。

在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快乐时刻,柳熹不停地为大家拍照。躲避开去的詹国滨被柳燕妮和鲁柳柳母女追上给拽了回来。多年的朋友詹国滨被鲁家视为自家人。柳熹跑过去,请一个游客模样的男人替他们全体拍了合影。大家开心地笑成一团。

这是柳熹成年以后,第一次与詹国滨近距离交往。三十五岁的詹国滨正是青年男子体格最为成熟健美的时期,他骨骼舒展,肌肉结实,皮肤具有黑丝绒一般的质感,胡茬子是那样乌黑浓密坚硬。他长时间静默。而一旦开口说话,必是情绪饱满,饶有风趣。他善于体贴,每个女人包括少女鲁柳柳,需要什么,他就会主动递上来什么。男人的体贴总是百发百中地打动女人的心,柳熹平常见惯的是她的少男同学们,他们老鼠胡须,纸一样苍白的皮肤,单薄的背脊,在女性的需要面前,是不可想象的弱智和迟钝。对于詹国滨,柳熹并不陌生,他是大姐柳燕妮无数次故事中的少年英雄。正当少女到了怀春的时刻,少年英雄从远方归来。他个人的传奇经历与他不得不说是英俊的外貌相得益彰。柳熹很快就向自己倾慕已久的史诗般的英雄,发出了爱慕的信号。她在姐姐哥哥们的四周端茶倒水,她默默倾听他们笑谈往事。她躲藏在大家的背后或者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朝詹国滨发出谜一般的微笑,当她走到近处的时候,便害羞地垂下她温柔的湿润的眼睛。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知道:柳熹所有的动作,单单只是发生在他们两人的隐秘世界里,旁人看不到,看到也不可能懂得,就是他们俩,她给他,他接收,这是一种奇迹。柳熹有柔柔的扁扁的薄薄的细腰,从侧面看去竟然就是一片微风中的青青苇叶。她静静站立在防风林的杨柳树丛里完美得像一个童话。在长江的波浪退开的一刻,她弯下腰,用树枝在沙滩上飞快地写上“詹国滨”三个字,刚刚写完,细碎的浪花就涌动上来,顽皮地把他的名字掳走。詹国滨的心都醉了。

当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两人的性欲居然毫不陌生地同时来潮热烈如洪水猛兽,一种极致的快感是詹国滨的婚姻生活中前所未有的。柳熹凝视詹国滨的眼睛,轻轻地坚定地说“我爱你”,詹国滨仿佛被三颗火热的子弹当场击中。“我爱你”在1985年之前,一般不会出现在中国人面对面的口头表达上,大多都是写在书信里通过邮差转达。这种绝大多数人不曾拥有的浪漫,却幸运地落在詹国滨头上。詹国滨毫无余地成为了这桩爱情的俘虏。

詹国滨不可救药地陷入了恋爱和婚变。这场恋爱和婚变再一次激发出詹国滨强烈的野兽般的革命性。从前的既得利益全部变成背叛的理由,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缺憾和压抑统统转化为反抗的力量。真不敢相信,詹国滨,一个如此优秀的男人,却被农村的一个公社书记掌握了命运,仅仅只读了一个荆州师专,被迫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在巴掌大的一个小城市,做一个饱食终日庸庸碌碌师专小官僚。农民真是太自私和狡猾了。也许他们打算围困他一辈子的,幸运的是时代终于变了。中国人从前的户口和个人档案这样一些铁的枷锁,现在终于松动了,人才可以全国流动了,詹国滨有选择余地了。

面对贾春娇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詹国滨豪迈地说:“你知道,红旗大楼我十六岁都爬上去了,我还离不了你这个婚!”

贾春娇最后的杀手锏是带走他的儿子。贾春娇把喉咙都喊出了血,她嚎叫:“我要把你的儿子改姓,我要把他改姓贾,他叫贾宏伟了!我要你们家断子绝孙!”

“很好。谢谢!”詹国滨说。乡村女教师出身的贾春娇还是太不了解她的丈夫了。经过了破四旧立四新的文化大革命洗礼的詹国滨,怎么还会把封建文化的家族香火当一回事呢?

离婚与调动,折腾了整整两年时间,最终成功。詹国滨留下已经姓贾的儿子和所有财产,只身一人,提着自己当年下放的一只木箱,返回武汉市。

对于偷情和相思来说,两年是非常漫长难熬的。但是对于离婚和调动这两桩最最难办的事情来说,两年时间就已经是非常高的效率了。在这两年里,詹国滨动用了他全部的人际关系,不知疲倦地跑路,找人,请客,送礼,他真的是完全豁出去了,他的聪明才智,他的凶狠勇猛,他的奸诈狡黠,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发挥到了极致。为了柳熹的爱情,詹国滨的付出,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最后离开荆州的那一天,当长途公共汽车经过詹国滨下放的那片土地,他流下了泪水。这是特别复杂的泪水,一方面,他的战斗青春和丰功伟绩包括儿子,都留在了这里,另一方面,他终于解脱了。詹国滨瘫软在座位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气力。许多事情想起来都令他后怕,那个瓢泼大雨的深夜,贾春娇喝了剧毒农药。詹国滨背着她跑步去医院。那狂风,那暴雨,那昏暗的夜,那一段又一段坑坑洼洼的泥泞土路,昏迷女人的身体尸体一样的沉重,不停地下滑,詹国滨咬紧牙关那就是在拚命!拚命地跑啊跑啊!万一贾春娇救不过来,那就是他亲手杀死了儿子的母亲,那她们贾家就是绝对不肯放过他死活都要拿他抵命的。然而,抢救过来以后,贾春娇回家的第一句话却是:“尽你的义务吧。”浮肿憔悴的贾春娇,躺在床上,掀开了自己衣襟,蹬掉裤子,对詹国滨说:“来,尽你的义务吧!”贾春娇死死盯着他,“你为什么救我的命?”詹国滨不敢开口。“因为你还是我的丈夫是不是?你不想让儿子知道你害死他娘是不是?”女人说,“你是男人你有责任和义务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