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8/14页)

詹国滨总是执意回请鲁火种夫妇或者鲁火种一个人。他的地点都是冠生园粤菜馆或者芙蓉酒楼或者德华楼。汉口的这几家馆子是有名的馆子,很是昂贵,是一般成家立业了过日子的人都不舍得经常进去的,但是詹国滨舍得。过一段时间,詹国滨必须找机会真诚地告诉鲁火种:相对大城市严格的票证供应制度来说,农村还是松散得多。一个公社书记家里的肉食与禽蛋还有豆制品,那是一年四季都吃不完的。而詹国滨小家庭的日常生活,不仅不缺乏票证而且还不用花钱,有岳父不断的供给嘛。詹国滨的工资都由他自己存款在银行生利息,农村妇女就是一点最好:贤惠。尽管贾春娇是公社书记的闺女,也绝对不会像武汉市妇女那样掌管丈夫的工资。因此詹国滨口袋里有的是钞票。在文化大革命中最早火热流行的革命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头的字字句句,那是他们谁都不可能忘记的。熟知中国文化的日本军官鸠山先生不是这么说的吗:“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啦!”“正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鲁火种说:“呸!”这是革命先烈李玉和的态度。詹国滨鲁火种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从前的中药铺子,柜台上有一架精致的小天平。詹国滨经常跑到铺子去玩。那天平的架子小小的,肢体细细的,砝码细腻到需要镊子才能够夹起来,分量的轻重都只是体现在微妙的起伏之中。詹国滨须得趴在柜台上,屏住呼吸,定睛细看,才看得出来。现在詹国滨更喜欢趴在一只无形的柜台上,细细观看一架无形的天平。他觉得就他们这一生来说,鲁火种明显在低沉下去,而他明显在高扬起来。

直至1985年。

1985这一年,也就是詹国滨三十五岁这一年。他偶尔拍了一张照片,是与鲁火种一家几口人的合影。本来他是不要拍的。本来是他用傻瓜照相机,在给鲁火种一家人拍照。是柳燕妮她们一定要他进来。柳燕妮的小妹妹柳熹跑去请了一个路过的行人。这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游客,竟然抓住了詹国滨最生动的一刻。这张合影里头的詹国滨,完全突破了平面画面和平面光线的限制,非常具有立体感。他在草地上还没有坐稳,一只胳膊酷似扑闪的翅膀,头是侧面仰起的,下巴因此显得骨感和果断,他的视线斜向天空,眼波流荡近乎纨绔子弟,上扬的眉毛表现出一种有成就男人的自信与骄傲。

大家一起看照片的时候,詹国滨成为众人热烈评论的对象。他简直不敢看自己,他说“变形了变形了”。柳熹非常喜欢。“这是多么富有神韵的成熟男性之美啊!”柳熹连连发出几声微叹。

这张意外得来的神奇照片,是将詹国滨变形了。但是,这又是事实。詹国滨自己心里有数,旁人心里也有数:詹国滨人生的一个巨大变形,正在发生。

1985夏季的暑假,詹国滨因母亲病重住院在武汉市呆了近两个月,大大超过了以往多年的暑假惯例。詹国滨母亲的肾病综合征又新添乙型肝炎,乙肝有严重的传染性。自然为了保护下一代的健康,贾春娇母子就没有到武汉看望老人。由她带着儿子在江陵农村安度暑假,而詹国滨独自奔赴武汉。在武汉期间,詹国滨除了与弟弟妹妹轮流照顾母亲之外,还有大量时间走亲访友,感受时代新潮。

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家人之间,也许疏淡;整个社会却都是一家人。人们对社会这个大家庭形势的变化非常敏感,生怕自己落后,生怕跟不上或者被淘汰。詹国滨当然也不例外。从荆州到武汉的这条公路,他往返跑了好些年了,跑得后来都能认出路边小镇的哪条狗是哪一家供销社的。再以后跑得无趣至极,上车就睡觉。这两年就不同了,长途公共汽车刚刚离开国道进入武汉区域,以往偏僻的马路两边,出现了简单搭盖的小棚子,都是私人的小餐馆,他们在卖靠杯酒。大胆的城市人,对于此前违法乱纪的某些经济活动跃跃欲试,车上车下都弥漫着发烧一般的混乱与兴奋。和其他乘客一样,詹国滨他伏在长途公共汽车的窗口观看沿途的新鲜事物。所不同的是,许多人的眼睛是热切的,惊愕的,羡慕和渴望的,詹国滨却热中有冷,他审视与怀疑的成分多。詹国滨到底不是一般人,他成名那么早,亲睹过历史的反复与波折,自己的人生也几起几落,他不会随便就狂热起来。随便社会出现什么情况,詹国滨都会首先在一旁静观其变,把它看清楚,把它弄明白,然后再设法掌控它。

这一天,鲁火种柳燕妮一家三口加上柳熹,他们邀请詹国滨一起去滨江公园。说是新的春天终于到了,他们要带着怀旧的心情,去恢复久违了的放风筝活动。詹国滨赶到时,他们已经围坐在草地上,身边是他们带去的各种吃食,开水瓶,茶杯,还有一台崭新的收录机,他们十三岁的女儿鲁柳柳在熟练地操作,播放着最时兴的台湾校园歌曲。一部日本的傻瓜照相机,也是最时髦的东西,是柳熹找她的同学借来的。惟有鲁火种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摆弄风筝。令詹国滨意外的是,滨江公园的游人是这样多,草地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摊子,一看就知道都是本市的人。大家都在吃吃喝喝,播放港台歌曲和拍照。人们的穿戴,神态,语言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新时代的絮语。一个时代总是在用各种语言方式宣告它们的出现。柳燕妮的头发烫了。她大方轻松的模样肯定是不再害怕自己打扮得像旧社会的太太而遭受非议或者批判。柳熹是柳燕妮最小的妹妹。在詹国滨下放初期,她才刚刚开始换牙,是一个羞怯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新时期的大学毕业生,满口新词谈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以及社会民主进程,与持慎重观点的姐夫鲁火种争论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