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16页)

“嗨,我能去啥地方,英语那么烂,无非就是搞个身份呗。新西兰,投资移民办得快,明年我得去蹲个‘移民监’,在北京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常聚啊。那天他们在大学群里说入学十五年要聚会,你看到没?哎呀我当时都一惊,一转眼咱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还记得你刚去国贸上班的时候,特别羡慕你那个女老板,说她住在棕榈泉,那时候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棕榈泉是啥。你看,这就是命吧,现在你卖棕榈泉的房子,我买棕榈泉的房子,人哪,不可能啥事情都顺利,咱们这十年,也就算是没白活的。”

听到这番话,谢晓丹应该满足的,但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胸口堵得慌。倒不是因为她跟田蓉的这场暗战看来还是胜负难分,这么多年,她们都拼了命想做自己的主人,城市的主人,命运的主人,时代的主人,结果,逝去了青春梦想,貌似只换来了华丽生活的一片残局。

高小骏两岁半的时候,陈青怀了二胎,是个计划外,但高畅想把孩子留下来。

陈青焦虑地看着已然拥挤不堪的小两居,满脸愁容地对丈夫说:“没房子怎么要老二,你给出个方案。”

高畅说不服她,请表姐谢晓丹来家里玩,顺便做做媳妇的思想工作。谢晓丹心想,陈青那么有主见的人,思想工作是随便能做通的?不过,她还是来了,来看看小外甥。一进门,高畅正嬉皮笑脸地跟陈青说:“你看人家九零后都不买房,不也一样过日子嘛,只要生出来,就一定养得活,大不了再租个三居室,车到山前必有路。”

陈青马上反驳:“什么九零后不买房啊,这跟年代有关系吗?每个人二十出头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买房这么庸俗的事,都不屑去想,更何况囊中羞涩,想买也买不起。等过几年挣了钱有了家,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咱们刚回国的时候,不也死活都不买嘛,还幸亏是我妈坚持买了这套,否则小骏住哪儿,现在房市交易这么活跃,‘买卖不破租赁’在中国根本不好使,你看姐都要让房东赶出来啦,租房子?你让孩子们跟着我们一起颠沛流离吗?姐你昨天看腾讯新闻了吗?一个上市公司都要靠卖两套北京的住宅来保壳,现在是做什么生意都不如炒房挣得多,这就注定了‘脱实向虚’啊。现在很多人动不动说时代扭曲,说有什么用呢!每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家,都逃脱不了这个过程,美国也好,日本也好,香港也好。高畅我跟你讲,这就是一场革命,在中国房子不仅仅是经济产品,它和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政治资源、经济资源都挂钩,社会阶层就这么重新洗牌了,强者恒强,弱者更弱;不流血的革命,却比暴力革命来得更彻底、更残酷。”

“跑题了,跑题了,咱就生个老二,没到要闹革命那么严重的程度。”高畅笑呵呵地给陈青端来一碗绿豆汤。

“没跑题啊,先不说老二了,小骏明年上幼儿园,再过三年上小学,你打算让他去哪儿读啊?这附近连个区重点都没有。”陈青眉毛一立,接过绿豆汤顺手就放在了一边。

“青儿,你想这些都太远了,咱们这样的精英阶层都养不了孩子、教不了孩子,那别人家还活不活了。”当着谢晓丹的面,高畅有点儿挂不住。

“远?现在都已经晚了!你知不知道,东西城那些重点学校,都要求落户三年以上,有的甚至要求出生就要落在那儿。你还别觉得咱们是精英阶层,就咱小区对面那个破学校,你知道每年全校重点率有多少吗,有几个人能考上复旦、交大?告诉你我打听过了,一个都没有!你是希望小骏将来受的教育还不如咱俩吗?咱们从攀枝花、从大同那样的十八线小城市靠着两代人的努力才奋斗到北京来,你是想二十年以后,小骏他们再被竞争出局,打回原籍吗?”陈青越说越激动,眼圈竟然红了。她撂下一句话,起身去卫生间:“总之,不换房子,就不要老二!”

“陈青现在已经被房子这事儿绑架了,”看着媳妇单薄的背影,高畅无奈又尴尬地笑笑,眼神里有点落寞,“不过生活在天朝帝都里,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容易……所以姐,我还挺佩服你的,能坚持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也不买房。”谢晓丹嘴唇动了动,啥也没说出来,原来买与不买都是无奈,原来在当代中国,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都既做不了自己的主人,也做不了时代的英雄。

2016年的北京房市,用疯狂形容丝毫不为过,自6月起,单平米房价每个月少说涨四五千,四环内不到一百平米的小两居,恨不得一个月就能涨七八十万。每个售楼处门口,都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头;每个小区里,都遍布穿着各色廉价西装的二手房中介,为了抢一套房吵架打架、托关系找门路的屡见不鲜。谢晓丹想不通,北京哪来这么多有钱人,江中亮在棕榈泉的大三居,前后有四五十拨人来看,看起来也都不见得阔绰富裕,却没有一家对房价皱眉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几家中介为了抢成交,就开始比着往高抬价,很快就从1500万涨到了1700万,却也并没吓退几个买家。那个秋天,钱不是钱,只是数字。江中亮越观望越觉得邪乎,嘱咐晓丹见好就收,赶紧卖了了事: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