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6页)

“哦,”蔺达的声音平静了些,翻了翻眼睛说,“那不还是色狼嘛。约他吃饭干什么?”

“不是想着,看看他们基金能不能给咱们公司投点钱嘛。”

“你傻啊!他们基金都准备投‘小蜜蜂’了,怎么可能还投我们。”蔺达一听是这事儿,又恢复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随便找个椅子坐下,把脚跷在了办公桌上。

“我哪知道啊,吃饭的时候他才跟我说的。”谢晓丹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欲言又止。

这样反倒激起了蔺达的疑心,他觑起眼睛问:“你这大半夜的,吃完饭不回家,又跑回公司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不对吧,赵临冬是不是还跟你说什么了?”他盯着谢晓丹的眼睛,她郑重地点点头,“……他是不是叫你去‘小蜜蜂’?”谢晓丹又点点头。蔺达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办公室门口推,路过晓丹座位的时候,还不忘把座椅上的毛绒靠垫顺手塞进她怀里:“走吧走吧,都走吧!一个也别留!”

谢晓丹好不容易从他手中挣脱开来,大声喝道:“你推我干吗,我又没说我要走!赵临冬是让我去‘小蜜蜂’,可我拒绝他了,我肯定不会离开云达的。”这个劣质写字楼晚上没有暖风,谢晓丹突然发现蔺达的手好冰。

蔺达呆呆地戳在那儿,半晌才开口,还是那句话:“谢晓丹你傻啊!待在‘云达’有什么前途,我跟你说这个月全体高管发半薪,下个月连半薪都发不出来!现在是讲义气的时候吗?你以为拍电影呢,动动嘴皮子不用付代价的,我告诉你,下个月出去跑业务,连地铁票都报不了,你这样的大小姐还打车呢,自己往里垫吧!你赶紧去找赵临冬,趁着他没反悔,这个公司里只有一个人没退路,那就是我!剩下所有的人都有选择,你犯不着!你自己不都说吗,公司死了,没准你还过得更好呢,真犯不着较这个劲……”

谢晓丹看着蔺达越说越急,越说越乱,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她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走过去,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一如一年前的冬夜,蔺达从那个绚烂的舞台走下来,给了自己那个紧紧的拥抱。

谢晓丹从来说不清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成功,当初团建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说说自己选择云达的原因,别人都说什么改变行业、改变世界,谢晓丹实在没有把牛逼吹上天的本事,她吭叽半天,就说了一个词:信任,因为信任。没想到,还真就是冲着这份信任,她把这个入职第二个月就想辞掉的工作,硬是坚持到了最后。

2015年秋天,夏天那场股灾的影响传导到了一级市场的股权投资,资本市场遇冷,几乎所有的投资机构都关门谢客,创业圈急速进入寒冬。媒体天天都在幸灾乐祸地炒作:大浪退去,看谁没有穿裤衩!实际上是,穿没穿裤衩,都抵御不了寒冬的侵袭。

蔺达的公司是做中小企业的行政人事社保等外包服务,之前投资人每天跟他讲,变现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迅速扩展规模,占领市场。蔺达深以为是,因此把公司融来的钱,大量用作广告宣传,补贴客户。传统行业出来的谢晓丹,看着公司每天只出不进,心里没底,私底下也问过蔺达这个问题。蔺达说:无论是to B还是to C,互联网的打法最终都得to VC,VC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分一分地挣,一点一点地滚,那是传统的买卖,不是创业。

然后突然有一天,VC的标准变了,除了关注商业模式和规模化,更要关注盈利能力。于是一大批像云达公司这样没有足够的造血能力、又没来得及“绑架”足够多的投资者的创业公司,哗啦啦地倒下了。倒下的过程比车祸现场还难看,爆发出一桩桩一件件的撕逼事件:创业者和投资人撕;合伙人之间互撕;员工和老板撕……梦想破灭了,情怀也粉碎了,美好的乌托邦不复存在了。

谢晓丹陪着蔺达经历过一拨拨的撕逼:客户起诉退还储值卡现金的,员工劳动仲裁讨要工资的,投资人质疑管理层公款私用的……眼见着他从意气风发走路都颠儿的英雄少年,颓废成胡子拉碴驼背弓腰的屌丝青年,前后也不过半年工夫。就跟当初赵临冬的预言一样,开完投资人的最后一场清算会,送走最后一名员工,公司正式宣布了破产。谢晓丹在网上联系了几拨人,三文不值两文地卖掉了没被供应商拉走、也没被员工砸烂的办公桌椅、沙发书柜,又冲到写字楼物业办公室舌战群儒,企图要回他们趁乱不肯退的两个月押金。蔺达躲在走廊里抽烟,他一直在试图逃避这些场面,仿佛是梦醒得太突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谢晓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很明显她的努力都是徒劳,蔺达掐灭了烟,趿拉着凉拖去物业办公室把她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