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第5/12页)
原来是外场扬声高报:“张大人的条子到了!”
这就见在一群娘姨丫鬟的簇拥之中,一位二九佳人莲步轻移,纤腰曼款,仿如荷叶随风一般,携一股清香到了近前,微一屈膝道:“这位便是张大人吧,这厢给您道福了。”
几句话带着些吴侬软语之音,嗓子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做作,总之软糯似还在吃乳的幼女一般,直令潘思存做了个打哆嗦的怪相,“校书[57]这几步路走得不输汉家飞燕,赛过洛神凌波,再一开口,由不得人意荡神飞。”
在其余倌人交织错杂的目光之中,那女子只管低鬟顾影,婉媚一笑,“六爷又拿人开心。”
潘思存将手中的一张牙牌往桌面轻击一下,“红上胭脂之颊,两涴桃花;春横却月之眉,羞颦杨柳。张军门,你的艳福到了。”
张之河早把那女子上下打量着道:“这便是蒋诗诗姑娘?勿要多礼,请坐。”
后头的倌人们发出一阵轻笑,那女子也含笑道:“诗诗上别处出条子去了,我是她姐姐,大人若不弃,就由我代局吧,叫我文淑就是。”
蒋文淑宽去外褂,在椅上落座。她里头穿着蜜合色貂鼠袄、藕色缎子裙,配着娇粉妆花比甲,头上疏疏缀几点珠翠,梳一个斜落落的堕马髻,一张扁圆苏州样脸,脸上的眉眼口生得皆不算惊艳,但却处处工整,配合在一起竟是无法行诸笔墨的柔和舒服,满蕴着诗情画意,除了唇上点一抹石榴娇,并不饰一点儿铅粉,裸露着秋月无尘一般的肌肤,更衬得意态悠远,一身林下风姿,不同俗艳。
白凤从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而笑道:“这可新奇了,姐姐从南京来开码头,还不到一年就灭掉多少老资格,挤进了‘金刚’队伍,简直红得要冒烟,自己的局还跑不过来,竟有空替别人代局?”
文淑自己将豆蔻盒子摆在了张之河手边,却将一缕眼风往詹盛言那头飘了一飘,“不瞒姐姐说,还在南边做生意的辰光,妹妹就已听闻盛公爷当年救国救民的壮勇事迹,上回有幸在唐阁老府上一睹真容,却可惜匆忙一晤,也没机会一表仰慕之情,因之我才一瞧局票上是盛公爷的手迹,就叫他们把其他局全推了。盛公爷是一等一的英雄,所交之人自然也都是英雄。潘六爷不必说,一手千古不磨的大文章,是笔墨堆里头一位真才子。张军门出将入相,武能定边护国,文能封疆开府。三位这一场群英会,我若错过了,岂不白负了这些年的歌舞场?”
这一番话把主与客都捧到了,詹盛言不能不表示领情,他点点头一笑,“承情不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这人就更谈不上了。”他笑着指一指潘思存,又并拢手指转向张之河道,“唯有张军门是实打实的大英雄。文淑姑娘,你们二位金风玉露,遣此良辰吧。”
“蒙诸位照顾,”文淑斜倚过香肩,转眸顾盼道,“姐妹们才可都唱过了?”
潘思存叫的几位倌人出声相答,都说是唱过了,文淑便含声浅笑,“那我也就献丑了。”
一个头上围着昭君套的倌人与身旁各人递一圈眼神,半笑不笑道:“我早听说文淑姐姐的一套昆腔、一手琵琶就连大戏班的红角儿也赶不上,可碰见过几回,就客人邀之再三,也未曾见姐姐轻易张口,如何这一次居然肯主动献唱?”
文淑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垂首弄弦,“席上若无知音,又何必唱呢?”
那倌人转了转眼珠笑道:“这么说,姐姐今儿是遇着知音了?”
伴着一串自指尖淌出的流音,文淑低咏道:“‘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58]”
张之河听到这一句,神情颇见讶异,摇首喟叹:“这年头竟还找得出通文墨的倌人,文淑姑娘真可谓是色艺兼全了。”
潘思存也偏过头发笑,“军门有所不知,文淑姑娘原是秦淮河上的头等红人,声律精绝一时,但不知这座中哪一位是她的顾曲周郎?”
张之河又拈动着胡须嘿嘿一笑,“亏老兄还是词翰大家,这还听不出?上阕都说了嘛,‘拼剧饮淋浪’。”
二人对目一顾,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住了詹盛言。
原来文淑适才所提的那一句出于宋人周邦彦的一阙艳词,词中所书的是一歌姬的风流情深,而“拼剧饮淋浪”这一句说的就是与那歌姬缠绵沉恋的正是一位能饮之客。
这一场文字官司虽热闹,但在场的其余倌人全是肚子里不存几两墨水,听得是大眼瞪小眼。白凤也是半懂不懂,不过“周郎”就是三国时的名将周瑜她还是有数的,也听人说过周瑜善识音律,喝醉了也能听得宫商不错,为此才有“曲有误,周郎顾”一说,又见张、潘意味深长的笑容,早也把其中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淑是以曲求顾的乐姬,而那貌美又善战的周郎就是詹盛言,登时一股子邪火就从她心底冒出,刹那间已对着文淑暗暗骂出了几千几万句的“浪货”“贱人”“小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