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6页)
“子君,三天后我们再通消息吧。”
我们在大门分手。
太冒险,我情愿有大公司支持我们。
窍则变,变则通,我只剩下大半年的生活费,不用脑筋思考一下,“事业”就完蛋。
回到公寓怔怔的,尝到做艺术家的痛苦:绞脑汁来找生活,制作成品之后还得沿门兜售,吃不消。
忽然之间觉得写字间也有它的好处:上司叫我站着死,干脆就不敢坐着生,一切都有个明确的指示,不会做就问人,或是设法赖人,或是求人。
现在找谁帮我?
又与老张生分了,没得商量。
黄昏太阳落山,带来一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式地孤独。
我出门去逛中外书店,买板书、B2铅笔、白纸、颜料,最后大出血,在商务买套聊斋,磨着叫售货员打八折,人家不肯,结果只以九折成交。
我也不觉有黄昏恐惧,一切都会习惯,嘴里嚼口香糖,捧着一大盒东西回车子,车窗上夹着交通部违例停泊车辆之告票一张。
“屎。”叹息一声。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
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马尾巴。
“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
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
我向他身后呶呶嘴。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
我捧着头。
“你腕上是什么?”
“呵,”我低头。
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
“很特别。”老张说。
“是。”
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
“——你在想什么,子君?”
“没什么。”
“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
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
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
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
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温书?”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
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学生胆敢与老师争持,这年头简直没有一行饭是容易吃的。
平儿说下去:“她是新来的,头一次教书,有什么资格教五年级?顶多教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