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重庆(第4/5页)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在逗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你赶紧吃完,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的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

却听厨房里女人语声随着踢踏的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

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里。

“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个事?”艾默没有忽略她表情的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唉,”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念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再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地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的吗?”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地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见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了个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

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寻着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

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

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地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

女主人点了点头。

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在看着自己。

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

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聒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了,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识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听着她脚步声远去。

小女孩在身后好奇地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侧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没听见她的话。

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低低嘟哝了一声:“骗子。”

“什么?”

“假的。”

“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地挥了挥,像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