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4/7页)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煳发黄的银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体好……哎呀,干吗?”

桌下,敏言暗暗踢了霖霖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着进来的高彦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

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了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念卿睨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薛晋铭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

“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

“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

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终于露出笑容,惴惴的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厨房重新去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贵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煳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向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煳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是回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彦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彦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也没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地道:“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

“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彦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地横来一眼,“高彦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彦飞顿时噎住。

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疼,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彦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她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了从前在香港家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人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都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彦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玩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叔叔家的书房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人,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彦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彦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忠心耿耿地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部属的高叔叔,也紧随父亲的脚步离去了。

现今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直到慧行拉扯她袖子才回过神。慧行指给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见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地沿石径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着慧行忙追上她。

“随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