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2/7页)

丝绒帘子虽已揭起空隙,有风透入,屋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叫人越发口干舌燥,喉间似哽着火炭……念卿想也没想,伸手拿过床头水杯,低头便喝。

也不知玻璃杯壁是否遮掩住了眉间眼底的一抹慌乱。

却待水都见了底,念卿才想起这是他的唇刚刚触过的杯子。

不分彼此的亲密原不是没有过,如今亲如家人也没了太多忌讳,只是在这时刻,午夜寂静,两两相对,却令她莫名局促起来。念卿拿了杯子起身,一面倒水,一面随口寻了话来说,以岔开难掩的尴尬,“敏言和我说了一晚上,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别太苛责她。这孩子心中对你最是看得紧,连累你受伤本就十分自责,你再给她冷面,只怕真会伤了她的心。”

薛晋铭语声略沉,“她这回做事太离谱,我要教她真正知道收敛,不然迟早会铸成大错。”

“这回确实凶险,我听了也后怕。”念卿蹙眉,“敏言自小就好强,你越不赞同她做这一行,她越想博你赞许器重。这一次贸然单独行动,偏偏撞上佟孝锡,她哪里知道这个人是她万万杀不得的亲生父亲……”转身却见他漠然双臂环胸,目光在壁炉火光映照下,显出深沉莫测。念卿黯然叹息,“一想起以往的事,想起她的身世,我总是心慌,也不知道这么瞒下去能瞒她多久。这次阴差阳错撞在佟孝锡手里,倒像是天意要他们父女遇上……若这秘密被揭开,我只担心敏言承受不住。”

薛晋铭冷冷皱眉,依旧缄默不言。

念卿回到床边坐下,认真地望住他,“晋铭,你一定要杀佟孝锡吗?”

薛晋铭修眉一扬,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漠然一笑,“今晚我不想说这些,夜深了,你回房休息吧。”

念卿不语,一双眸子幽深无波。

他经不起她这样的目光,只得淡淡开口:“你需要我解释什么?不错,我就是一个满手人命的制裁者,用他们的话叫作法西斯、刽子手、中国的盖世太保……这便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纵然他和我有过同窗情谊,我也只记得昔日的佟三,不认识今日日本人手下的鹰犬!莫说是佟孝锡、长谷川之流,这些年死在我手里的人,有多少是留学日本时的故交旧识,连我都记不清了。当年是朋友,自当肝胆相照,如今既然成了死敌,那也无话可说,唯有你死我活!”

壁炉里火光仍是暖的,映上他清俊眉眼,却似遇上霜冻。

怔怔地听他蓦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明知他曲解了她的问话,念卿却没有打断,也没有发问,只静静听着,让他将积聚心底的话全都说出来。

他却不肯再说,薄唇紧闭,脸上有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这些话,也只有你问起我会解释。”

念卿低柔地开口:“你不需给我任何解释。”

他抬起目光。

“佟孝锡早就投靠了日本人,做了大汉奸,残杀抗日义军,这人自然是该杀的。”她深深看他,“我向来就不反对铁血手段,只是这一次不想由你来动手,不想你变成敏言的杀父仇人……无论如何,佟孝锡总是她的亲生父亲。”

薛晋铭脸色微变,截然道:“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洛丽在世时便同她说过,她的生父早已患病过世。这些年来,她从没问过这件事。”

念卿挑眉,“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佟孝锡和洛丽的当年旧事也曾有许多人知道,何况现今佟孝锡已见过了她。她和洛丽长得如此像,你敢说佟孝锡没有半点起疑?”

“有什么可疑,他只会当敏言是洛丽和我的女儿,容貌肖似洛丽有何不可?”薛晋铭似连佟孝锡的名字也不屑提及,脸色却有些阴晴不定。

“敏言被羁押期间,没有受到半分刑讯,处境安然,我不认为佟孝锡只是顾念洛丽情分。他恨你入骨,抓到你的女儿不会这么客气。”念卿神色凝重,缓缓道,“敏言同我说,佟孝锡亲自审讯她时,并没问什么情报机密,倒是一直逼问她的年龄——他显然是起疑了,敏言的岁数只要细究下去,他就会知道,她出生之时你和洛丽天各一方,你不可能是她父亲。”

薛晋铭不再说话,紧闭了唇,眉梢如刀锋斜飞。

念卿也缄默。

他自哂一笑,似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只侧首看向她,敛了眼里冷意,“对了,霖霖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半夜才回来,这丫头越来越野了。”念卿无奈地摇头。

薛晋铭笑道:“早些将她嫁了吧,眼看着你是降不住她了。”

念卿却怔了怔,“还早吧,她和彦飞两个还都是孩子……虽是十分难得的青梅竹马,但我有时瞧着他俩,总觉得更像兄妹,彦飞的性子也未必降得住霖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