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6/7页)
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
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
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
窗帘后的敏言一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了,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面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霖霖暗笑,贴着雕花空隙望出去。
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已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别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躲在拢起的窗帘后面一动不动。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绒布掀起一角,低低地道:“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
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
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绒布揭掉,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
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长的手指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指节分明,修剪合度。
几个琴音跳跃着低低地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经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
“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的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渐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梦幻曲》。
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臂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
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有些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
她的手在发颤。
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渐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歌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
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印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条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使得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流转,倒流回了衣香鬓影的往昔。
他们竟是这样好看。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开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
一曲袅袅而终。
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
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手从琴键滑过,带起一串温柔音符。她静静抬眼,指尖拂去钢琴上薄薄的灰尘,“过些天就是圣诞夜了,蕙殊和许峥也会回来,到那天我们办一次舞会,你说好吗?”
他微笑,“那么,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她摇头笑叹,“我们已老了,第一支舞应该让给霖霖和彦飞了。”
他看着她,“就算你活到一百岁,仍然比我青春年少。”
她亦抬眸看他,“圣诞夜之前,你不会再走,对吗?”
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
他不说话。
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只淡淡地回答了四个字:“我想杀他。”
她怔怔地问:“为了洛丽?”
他颔首,“也为了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