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记 孽难销·意难平(第3/5页)

他记起昨夜险些做出的荒唐事,抬眼朝父亲冷笑,“你能金屋藏娇,我就不能寻花问柳?”父亲的脸色铁青得可怕,令他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却又有些惶恐,但下一刻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话,骤然令他周身凝结,如坠寒冰地狱。

“她是沈念乔,是你继母的亲妹妹!”

他如罹雷击。

——她说她叫乔茜;

——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刹那间心底空白一片,父亲说些什么,全然听不清楚。只在父亲转身之时,他才从宿醉与震骇中稍稍清醒,哑声挣扎道:“不,我没有……”

但父亲已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并不给他澄清的机会。父亲将他当作囚犯一般看管起来,命人押送他立即启程去国外。名为求学,实则将他这辱没门楣、忤逆不孝的儿子远远流放。他途中装病,趁侍从不备逃跑,从此改名换姓在北方一带躲避,辗转多时才又回到北平。那名叫念乔的女子也就此再未谋面,只听说病了一场,早已被送回老家休养……想来怕也是和他一样,被打发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

“她就此发了疯?”子谦的声音听来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低哑迟疑,仿佛拖着沉重枷锁。

他抬眼望着对面沙发上的父亲,满目都是痛苦之色,“是我毁了她?”

“子谦。”霍仲亨看着他的眼,缓缓道,“当日是我错怪你,你并未冒犯念乔,这件事上我应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你怎么知道……”子谦呆怔,喃喃道,“可是她依然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的脸,为何也毁了?”

霍仲亨将杯中的酒仰头饮尽。“我和念卿有许多仇家,其中有一帮复辟党徒,曾勾结日本人,利用念卿为他们谋取情报。念乔因儿女之情与念卿翻脸,对我也十分记恨。她的心上人,叫作程以哲,是个十足卑鄙的小人,一再利用她报复念卿。念乔被程以哲悔婚之后,离家出走,受到那帮仇家的唆使。他们利用她向你下手,意在制造丑闻,向我发难……当晚你没有中计,将念乔赶出了门。那帮人恼羞成怒,索性绑走念乔,将她凌辱折磨……”

子谦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窗外天色已暗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沙发上父子二人的身影都被罩在昏暗里,脸上蒙了沉沉的阴影,看不清彼此神色,死寂的书房里只有壁钟嘀嗒。 良久沉默之后,霍仲亨沉声开口,“等我逮捕到那帮畜生,审讯出前后内情时,你已经离家逃走,三年间音讯杳无,我始终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念卿同我,都不愿将后来发生的事告知你,这不是你需要承担的罪责。”

父亲的语声低沉,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慈爱温暖。“你就要成婚了,一个男人自成婚之日起,便算真正成人,你再也无需以霍仲亨之子自称,往后你就是你,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担负你应担负的责任,弥补你能弥补的过错,不需再羁绊的旧事,就都忘了吧。”

昏暗中,子谦依然是沉默,只听他急促气息良久才平稳下来。“父亲,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来,深深低下头去,一字一句说出那从未对父亲说过的三个字,“谢谢您。”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张开有力双臂将他紧紧拥抱。“去看看四莲的伤。”父亲送他到书房门口,打开了灯,目光里有融融暖意,“她以弱质女流之身,敢为你阻挡危险,这个女子值得你一生相守。”

子谦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低了头,向父亲告辞退去。缓步穿过走廊,夏日傍晚的风里有青草与花的香气,从廊上长窗望出去,依稀可见草坪上仆佣们仍在为两日后的婚礼布置忙碌……婚礼,将是他走向另一段人生的起点。四莲的房门前,子谦驻足,微微闭了闭眼,刹那间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便再也捉摸不到,终究是要永沉记忆深处了。

他抬起手,正欲叩上房门,那门却从内打开了。四莲站在门口,抬眼见到他,怔怔呆住。

“子谦少爷。”

“叫我子谦。”他低头看她白皙的脸和红肿的眼,显然是刚哭过的样子,一时也不多问,只淡淡笑道,“你正要出去吗?”

四莲低垂了脸,不知该说什么。子谦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臂上伤处,柔声问,“伤得厉害吗?”

四莲摇头将手抽了回去,将一条链子交在他手里,“这是那位姑娘的东西,大约是混乱里被我扯掉了,正想拿去还给你。”

“你可不能这样称呼她。”子谦微微一笑,“她是夫人的亲妹妹,你我应当称她一声乔姨。”

四莲啊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愕。子谦只是笑,顺手接过那条链子来瞧,见底下坠着个心形坠子,便以指尖抚上去,漫不经心笑道,“这倒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