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第3/4页)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身为总理高堂,傅老夫人的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得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前方密密的人丛,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胡梦蝶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这种情况。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的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就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其时,嘉客云集,寿宴将开。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是否心生怅然。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