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
“是她,这倒巧。”
只得这五个字,似提起一个遗忘许久的旧人。四少语意淡薄,令蕙殊以为自己听错。回头想看清他神情,他的脸却匿在昏昏绰绰阴影里,似个没有喜悲的雕像。
胡梦蝶也意外,怔了一怔,吁出口气,“嗳,可不是巧吗。”她笑得不经意,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感慨。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当初真不值得,我早说过,你迟早要吃亏在女人上头。”
四少笑笑,“陈年旧事,我不大记得了。”胡梦蝶哼了声,“她也算个有能耐的,只是你们薛家上上下下的嘴脸,倒叫人看了个透骨凉。枉你为李孟元尽心出力,却落得那般下场。”
四少仍是笑,仿佛事不关己,“也不能全怪姐夫,他有他的难处,这两年他也过得不如意。”
“说起他,真是薛家的孽障,你大姐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人。自被撤办以后,费尽资财各方疏通,如今捞个小官只图太平终老。”胡梦蝶的语意不知是惋惜还是奚落,“还有你那二哥、三哥越发不像话,一个滥赌,一个烧大烟……幸好还有你在。”
“外头不是说吗,薛家吃喝嫖赌俱全,老四就占着一个嫖字。”四少自嘲而笑。
胡梦蝶却笑不出,长长叹了口气。
蕙殊听得难过,心里亦明白七八分滋味。
到德芳斋已是晚上八时过了。
听见包厢外脚步声至,里边已有人连声笑道:“晋铭,晋铭,可叫我好等!”迎出来的正是徐季麟,看他相貌清癯,风度上佳,却不是预想中官僚模样的徐总长。除却北方人的洪亮嗓音,更似个儒雅文人。四少与徐氏夫妇久别重逢,席间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徐季麟夫妇热络善谈,桌上也不回避蕙殊,可他们的话题蕙殊全然插不上嘴,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一顿饭吃得毫不知味。原以为四少风尘仆仆北上,见了徐总长必有要事商谈,可他三人从头到尾都在叙旧,絮絮问候别情,上至家中亲眷,下至狐朋酒友,尽是琐碎之事……甚至连那位夫人抵达北平之事也没再提及。
私心里,蕙殊更愿意听他说一说这位霍夫人。四少却闭口不提,和胡梦蝶只说幼时趣事,和徐季麟只问故交近况。席间倒弄明白了胡梦蝶的来历,原来是薛家表亲,按辈分是四少的庶出姨母,年岁比四少倒小。她少年时寄居薛家,与四少情同姐弟,如今跟在徐季麟身边,出入官场交际,手腕十分练达。名分上虽是徐家二太太,大太太却早已故身,扶正是迟早的事。
饭局过后,徐氏夫妇说要亲自送他们至住处。出了德芳斋,徐季麟走在前边,胡梦蝶当着他也不避讳,亲热地挽住四少胳膊,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蕙殊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经过走廊时听着叮一声,缀在胸前的珍珠扣针脱落,滴溜滚到一间包厢的门缝边。蕙殊低头寻找,恰此时包厢门打开,里边人和她俱是一怔。
那人定睛打量她。却是个年轻男子,衣着阔气,身姿挺拔,相貌也堂堂。
蕙殊有些尴尬,“我……在找东西。”
那男子低头看,眼尖地发现了扣针,俯身拾起来给她,温言道:“是这个吗?”
蕙殊正要道谢,却听身后传来四少的声音,“小七?”
薛晋铭折返来寻她,一抬眼见着那年轻男子,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神情各有古怪。也只刹那僵持,四少淡淡点头,那人回之一笑,都没有开口。
蕙殊一头雾水,被四少不由分说揽了,转身便走。楼梯处胡梦蝶已迎了上来,朝他们身后张望,“那人是谁,瞧着眼熟。”
四少随口答:“不认得。”那人已回了包厢,方才匆匆觑得一眼,胡梦蝶着实觉得眼熟。
“对了,好像是佟孝锡佟三公子!”
四少漫不经心道:“是吗,不像吧。”
徐家这处闲置的别业,地方雅洁幽静,仆佣俱在。
蕙殊所居的客房毗邻花园,从露台即可到苑中,夜里有风灯亮起,照见喷泉藤萝和秋千。别具一格的情调令蕙殊当即爱上,连连欣叹道:“这地方真美,住下来便哪儿也不想去了!”这愿望却未能满足,随后两日竟是走马灯似的转,从早忙到夜,一刻不得停歇,尽忙着饮茶看戏。酒宴舞会,以及种种风花雪月。
阔别数年,薛四公子重回北平的消息仍激起不小哗然。尤其是在霍夫人只身抵达的同一日,薛四公子也不期而至,这实在不能不引来或暖或冷的目光无数。不知有多少人在猜测薛晋铭重返北平的目的,然而四少似乎只为拜访旧友故交,频频出入名流宅第,会友宴聚,除此也不见他做过别的事情。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