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登粉墨·看飞觞(第2/4页)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酒言欢。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分内事。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们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自踏入北平,四少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懈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只称薛四公子,或呼晋铭。
晋铭。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做与谁看?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吧。”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何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的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