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入社(第4/6页)

尽管两人腹中各有猜疑,毕竟“老头子”还是接受了万砚方的建议,只不过这“再造中枢”四字的实务,却走上了发展秘密组织的路子—因为“老头子”满心期待的仍旧是由他一人所出之令、所谋之事、所持之见,必须贯彻四方,而非缓不济急地到地方上和敌垒内部去发展会党。于是日后才拼凑两块蓝图,成立了一个叫“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的机关。这的确是一个如万砚方所称“潜秘其事”的“特别机关”,只不过它主要的工作并非收揽青年革命人才,而是秘密侦伺、调查、控制乃至暗杀敌人的机构。至于“南昌剿匪总部”,就是这机构的前身。

邢福双先前听到那抱怨“老头子”骂人的湖南人叫贺衷寒,那浙江人叫蒋坚忍,四川人叫康泽,河北人叫余洒度。最麻烦的是把邢福双赚来的这白无常,他姓居名翼,字伯屏,山西人氏,是南昌剿匪总部谍报科的大科员;也只有他能从万砚方那种江湖人的角度看这“再造中枢”的工程—只不过他走得更偏。居翼相信,倘或成立一个特务机关,那么这机关里的人便应该像古代宫廷禁军中的龙武军—也就是大内高手一般—可以有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武艺,能够施展“流血五步,决胜千里”的本事。他在这群日后组成“复兴社”—诨号“蓝衣社”的人们之中最称阴险狠辣,也最缺乏搞革命、耍权谋、玩政治的野心。此人志之所在便是习武杀人。正当诸谋士反复磋商,如何形成组织、力保“老头子”东山再起之际,他一人整天价装束齐洁,以剿匪总部谍报科干员的身份四出打探:前两年在江苏宿迁一带地面上流传出来的那个有关白莲教“武藏十要”的谣言究竟真伪如何?首尾如何?在他个人而言,当然是宁可信其有的。也说得上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果然在一年多的明察暗访之后,居翼从一个山西老乡的口中打听出从邢福双盗斫佛头到自逐出帮的一节内情。偏偏这邢福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头便栽进南昌府地界,直入网罗了。

居翼自然不便当着众人鞫问邢福双那些佛头的下落,但是在一帮个个儿自认为“老头子”贴身死士的牛鬼蛇神面前,他总要拿出个说法来—一则好叫人瞧得起,再则将一个尴尬人就这么拘进谍报科密议重地也非得有个缘由不可—于是他好整以暇地点上一支烟,朝邢福双喷了一口,道:“这小子今日直着入了社,恐怕就很难不横着出去了。诸位的会要是还开着,就请继续。稍顷我要借间壁这密室一用,有意思留下来的也十分欢迎,居某要从这小子身上挖下一部机关来。”

众人一听,反而面面相觑起来。会是可以开下去,也可以就此打住,改期再开的。只不过众人皆知居翼讯问人犯的手段极其狠辣,谁也不当真愿作壁上观。先是余洒度拱手一揖,道:“今天也吵累了,自凡是发展青年组织这个方向定下了,咱们明后两日都还在南昌,我看就再会了罢。”说完,贺衷寒和蒋坚忍也抚掌齐道:“我们还要待几日的。”康泽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一阵,却扭头冲居翼道:“这叫花子—”

居翼自然明白康泽是不放心这邢福双究竟底细如何—可是他自己对于能问出什么口供来也并无十足把握,是以耍枪花儿卖了个关子,没把话说死,只道:“此人在敌友之间。我若审得清、问得明,他身上那机关的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万一他不能成为‘同志’,康公是知我手段的。”

康泽这才点了点头,随众人朝门外走,同时扔下几句话:“大元帅是求才若渴的,只要是‘同志’,就留着罢。”

听得众人脚步声渐远,居翼才缓缓转回身来,两手之间忽然多出一支玻璃管子,内盛淡黄色液体少许,管梢有尖刺长约两寸,管底另有托柄半截,抵在他的大拇指上。居翼阴郁惨白的一张脸上乍然浮起了笑意,道:“叫花子!今儿‘叔叔’一不楔你、二不夹你,只给你打上一针。你乖乖听话,嗯?”

邢福双浑身动弹不得,哪里还能反抗?只见居翼俯身蹲下,将那玻璃管上的尖刺朝他脖根处一扎,拇指压住托柄使劲儿一挤,一注冰凉似霜雪的物事便渗进他的颈子和胸臆。邢福双心口一麻、两眼一花,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居翼这一针里装的正是江湖中人称之为“通仙浆”的曼陀罗汁。古人知其用不知其理、明其术不明其道,多以此汁为诱人吐实之刑讯利器。其实曼陀罗是一种茄科植物,含有阿托品和莨菪碱两种毒素。这莨菪碱若把来当药用,既可以明目,也可以放松内脏平滑肌,达到缓镇胃痛的疗效。然而毒即是药、药即是毒;凡物有一治,必有一乱。曼陀罗的毒亦可以起破坏人脑的作用。服之不当者,计算能力会衰退、语言表达会行障碍、产生幻觉、辨识和判断力丧失等不一而足。可是相对言之,遇到意志坚强、性情悍烈之辈,这曼陀罗反其道而摧之,常常令顽抗者心荡神驰、意乱智昏,在不期而然的错乱之间吐露其原本不愿说、不肯说的秘密。